老家坡口长着一棵大槐树,从童年到成年,这棵大槐树逐渐长进我的心里。
那时候,每当放学的路队经过大槐树时,我和姐姐便会不约而同地溜到学生路队最后面,粗壮的槐树后面便有了一小片属于我们的秘密天地。姐姐说:“妈妈今天肯定会犯病”。我立即附和:“对,妈妈肯定会犯病”。我们心照不宣地、又胆战心惊地想着:母亲会不会真的犯病。无数次的失望告诉我们,当我们企盼母亲没有犯病的时候,母亲在冰冷的土炕上疼得抽搐成了一团;当我们担心母亲犯病时,放学回家,母亲却给我们做好了可口的午饭。我们每天放学躲在槐树后,假意盼望母亲犯病,实际是在期盼一顿热乎的午饭,这成了我和姐姐的一个秘密。
回到家,如果母亲真的犯了病,我和姐姐便一个生火做饭,一个给妈妈烧炕。风箱的叭嗒声、妈妈痛苦的呻吟声,以及妈妈眼角浸出的泪水,成了我多少年来无法磨灭的记忆。直至今天也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以至于让我哭泣出声、泪漫枕巾,多少个夜里,妻子摇醒我,满是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又梦见妈了?”每当这时,我就默默地坐上许久,锥心之痛直入心扉。
母亲患上类风湿关节炎很突然。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收麦时,母亲都要给膝盖绑上两块棉花垫子,跪在地里收割,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当母亲被病魔折磨得躺倒住院的时候,或许因为太小的缘故,我和姐姐竟然每天去村口的涝池畔,期待着妈妈许诺出院时带回的糖果。直到有一天,在村口的小路,看到一个人影由远而近,是妈妈,我和姐姐飞奔而去,扑入妈妈的怀里,确实也吃到了母亲从县城带回的蜜枣,那种甜蜜,让我想哭。直到后来读《白鹿原》时,看到鹿兆鹏给黑娃冰糖,把黑娃甜哭,我才对那种甜味得以释然。
得了病,当然少不了打针吃药。打针在那个年代是个技术活,除了村上的赤脚医生能打,再就是几个能干的女人会打,本村的一个嫂子就经常义务给母亲打针。她干净而细致,每次把装在小铝盒里面的玻璃针管拿出来,解开上面裹着的纱布,拆卸开针管和枕头,一起放进一个扁长的铝铁盒子里用开水烫,然后再把针头安好拧紧,又用针管吸了开水反复冲洗消毒,随后,她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或一个小的铁器磕开药瓶,吸药,排空气,用指头弹几下,再排一次,擦药棉,扎针,拔针后用药棉止血,每次当针头扎进母亲的肌体时,我的心头就会倏然一紧,母亲则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笑容依旧。这些情景我看在眼里,也一直记在心里。一个针管一块五,直到打针的嫂子越来越难央请,并且开始用玻璃针管磕碎药瓶,却打碎了两个针管后,我鼓起勇气悄声对妈妈说:“我会打针的,我来给你打。”那一刻,我看见妈妈的眼里不期然滑下两行眼泪,眼睛闪过一丝亮光,妈妈用病痛变形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当我照着嫂子的流程,用颤抖的小手,真的擎着针管把针头扎进母亲身体的时候,针头歪了一下,只进了一半,我又使尽浑身气力往深试探着擩了一下,抖抖索索着把药推完。妈妈柔声鼓励我说:“我娃会打针了!手轻,比医生都轻。”那时,我大概上小学二三年级吧。
久病成医,妈妈的病,让我不仅学会了打针,而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吊瓶、扎针。或许是妈妈的坚强成就了我的勇敢,我竟然和姐姐能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都承担下来。割草、铡草、喂牛、喂猪、抬水、担水、擀面、蒸馍,村里人都夸我和姐姐能干,念书好还有礼貌。有礼貌主要体现在会问候人,问候人无非是路上相遇,主动问候村里叔辈婶子哥哥嫂子吃饭了没,干活去呀,上街去呀等等一些无关痛痒的尴气话。村里人在母亲面前夸我,我就觉得自己应该更有礼貌。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乡亲很亲,因为他们的存在,让我能够真切地回忆起童年的时光,也让我能够捕捉到些许母亲的气息。
母亲是我心中的英雄。一件事是母亲曾只身打退三只饿狼。父亲外出做工,家里便留下母亲和刚几个月大的大姐,住在只有半截山花墙的窑洞里。一天半夜,三只狼跳进院子咬杀老母猪,母猪嘶叫,母亲扛起了锄头,跑出去赶狼。刚出去又担心襁褓里的大姐被狡猾的狼调虎离山叼走,便折回窑里把大姐用棉衣裹在怀里,举着锄头追打饿狼,三匹狼飞奔上墙,蹲在墙头,伺机猎杀。母亲便把猪赶到自己住的窑洞里,点着火把坐等天亮。有一次我把母亲只身赶退群狼的故事讲给一位法国朋友听,从法国朋友五官移位的表情看,确实是惊掉了下巴。另一件事就是母亲不允许我们姊妹说“破烦”,谁说这两个字必遭母亲责骂。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竟能无师自通地教育自己的孩子拒说负面词汇,如今想来是多么了不起的教育方式。英勇的母亲总是用自己的无畏、勤劳和对病痛的隐忍,言教身传着我们姊妹。
虽然我的童年已不是缺吃少穿的年代,但母亲严重的病情也使我和姐姐一直像惊弓之鸟,总担心母亲的病痛随时发作。记得一年正月,冰雪初融,我赶集归来,母亲病痛突然发作,脸像腊一样黄,豆大的汗珠从母亲的脸颊上滑落而下。我看见父亲在窑里面的空地上用门扇板支了一张床,上面铺了褥子,放了枕头,我跳上去就要躺下,被父亲抱了下来,我还反复纠缠着要睡到上面去,没想到父亲阴沉着脸赶我出去看护麦地。我极不情愿地离开家,后来长大一点才明白,那个临时支的床铺,其是父亲给母亲准备的停尸床。老家有一个风俗,人在咽气时不能在炕上,炕是用土基子做的,人死了背着过于沉重,一定要死在临时支的简易床上。在那个年代里,父亲和母亲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坚强地活着。我看了近期热播的电影《隐入尘烟》,我对妻子说:“老四和贵英确实苦,但咱们身边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的苦连诉说的机会都没有,还能指望搬上屏幕。”老四最后用农药结束了自己多舛的生命,也算是完成了最后的抗争,活着没有尊严,但用决绝而平静的死赢得了最后的尊严。看老四和贵英的生活时,我竟然无数次想起了老家的生活场景,苦难的生活总是各有各的苦。
从我八岁开始,母亲就在病痛中风雨飘摇,竟然一直飘摇到了我娶妻生子,而父亲却突然撒手人寰。父亲身体健康,无病无痛,个子高,力气大。有一次带我去沟底担苜蓿,扎捆的时候,我拉着绳子一头,父亲拉着另一头,父亲用力一拉,我的绳头便被扯入苜蓿捆里,绳子勒得我皮肉开裂,父亲心疼地说:“娃,好好念书,你吃不了农家饭。”父亲担起百十多斤的苜蓿担在山路上健步行走,我掮着扁担气喘吁吁。就是这样一个刚强的汉子,竟然在走路时一头栽倒,立时气绝。说来好生奇怪,在父亲去世的当天晚上,我一个人坐于炕前,脑子里竟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就是想着如果父亲去世了,我要埋在哪里?那时还是学生,怎能担负如此重担,思忖再三,竟暗自流泪。当时亦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而不吉利,却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几乎就在那一时刻,突然听到母亲的惊呼,等我跑出去抱起父亲,为时已晚。
父亲走了,母亲行动不能自理,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由少年一夜之间便到了壮年。父亲的葬礼结束,我来不及悲伤,便背了半袋面到村头的面店做成挂面,备了半月口粮,又到电焊部焊制了一个架子车架,上面装了废旧油桶,用来拉水。似乎只有把家庭的重担完全扛在肩上,我才觉得自己足够勇敢。烈日曝晒下给果树打农药,寒风嗖嗖中给果树剪枝条,割麦打碾,顺风扬场,秋收播种,送粪拉土,耕耱耧耙,庄稼汉的活计我都能拿到手上。2000年9月10日教师节当天,我站在拖拉机播种机后面的土耱上,行进在滚滚黄尘里,突然觉得那一刻是宇宙和我人生的尽头,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多年后,我坐进了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的写字楼,想起过去的日子,仍然没有觉得丝毫美好,那种苦似乎入了骨髓,以至于想时刻和过去的自己决裂。有一位知名的心理学家说,人会对自己的过去有一个修饰的功能,要么是我的修饰功能先天缺乏,要么就是过去的日子太苦,就像一张画脏的稿纸,任凭你是绝世画师,也难以修改出美丽的图画。
母亲去世时,我已经有了面对死亡的经验。现在想来,我当时出奇的平静,我把母亲抱在怀里,我摸着母亲的手开始冰冷,脚开始冰冷,我用脸蹭了蹭母亲的额头,额头亦冰凉如水。我给做医生一个朋友打电话,他告诉我剩余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我便紧紧抱着母亲,克制住眼泪,因为老家的风俗,子女的眼泪如果滴到父母身上,便相当于钉了一颗钉子,会给父母留下无尽的痛楚。父母的离世,彻底剥离了我和死亡之间的那层垫子,多少次,对桌的同事给父母打电话,我便默默地去楼道抽烟,虽然死亡让母亲没有了病痛,但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在病痛里活着。母亲过世后,我在泪水模糊中,给QQ相册里母亲的每一张照片都写了一段文字,想念母亲时便会翻阅相册,每次都泪湿衣襟。近十年里,再没有翻阅相册,哄哄自己吧,总有一天我会去和父母团聚。
儿时的伙伴也曾欢聚,童年里掏鸟窝、打纸牌,过生日吃煮鸡蛋,看马戏,逛街道,商量着偷河南瓜客的西瓜,也曾摘到过几个生瓜蛋子,着实有不少的欢乐,但每每回忆起来,却总是心酸,或许天性使然。时光流逝,许多记忆被冲打成了满地的碎片,轻轻捡拾起来,给自己拼凑一份温馨的念想,或者一个温暖的童年。
作者:王常君,庆阳人,现就职于市委某部门。
诵者:强歌,七〇后,庆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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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来源于《掌中庆阳》2022.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