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不老(文/郑晓红 诵/强歌)

文摘   2023-11-28 08:09   甘肃  

在宁州就是这样。

你要是住在东北方向子午岭山麓之间,你便是山里人。子午岭支脉向西延伸,山岭变矮,山谷变宽,人可以住在两山夹持的川道两侧台地上,于是,成了川里人。然而,川里人抬头瞭望时,目光总被什么拦挡,是小丘?低阜?墚?峁?坡台?无论叫做什么,登顶之后你会看见,这些黄土地貌的顶部大致是平整的,住在这平顶顶上的人,又成了塬上人。

在高山堡村苟村湾这个地方,我可以在地形变化中自如转换这三样角色。

车向南驶出县城转向东,沿公路爬坡,爬上去了,我们可以去春荣塬走一遭买几根脆麻花、称几斤白瓜籽,也可以在早胜塬溜达一圈买一摞狗舌头馍、尝一尝炖猪蹄儿。可是,上坡就要离开河道,我热爱大河胜过大塬,若要离开大河的一路陪伴,塬上人那点口腹之欲宁肯不享。

刚在城西收聚了九龙河水与城北河水的马莲河,正泥水汤汤,龙蛇摆尾间依山根南去。车当然要跟着河拐,虽然与大河平行的村道收窄了,却可能是千百年马踏人踩的古道。不是吗?逐水而居,沿河远行,宛若旅鸟总在固定的地方歇脚,候鸟南飞的路线总循着那一条,这,该是先祖镌刻在血脉中的基因吧,那基因里的召唤与引领,是另一条古老的大河。

跟着大河走,就进了川。川里人最大的福分,就是马莲河。河水轰轰响,像大风涌进了阔叶木的密林。河道时而收窄,时而甩宽,曾是泥涂漫过的河滩地,已经变成川里平整的田地。河水总是不安分的,在起伏不大的川道里,不肯直通通向前流,时不时摆出个浅弧来。古道边秋木还盛,木叶掩映间,大河甩远了,又凑近了。

一出城郊,就进了高山堡村的地盘,再走个不到十里地,就是马莲河河东的川里村落苟村湾。

川里人惜地,惜平地。毕竟,川里人家那么多,两道山夹出的平地那么少,平地还被河床不窄的马莲河横贯。多数土地,都缀在坡上、洼上、台上。一绺儿地,可能这半还在阳坡,那半已经拐进了阴坡。要是家家能够川里有地,塬畔上也有地,所有的地都平面面铺开叫日头爷公公平平地照,哎呀,那才真叫地。

河东河西放眼望望,川道里人老几辈辈人住哪里?怎么住?看得明明白白。两道面对面的山,尽是被斩削钻挖的洞眼眼。沿小路缓缓攀上去是一处平台,坐北朝南的窑洞庄子嵌在土崖上。边往上走边顺沟拐,二台又是一处窑庄迎着西晒的太阳。顺着沟湾继续转,高高低低的,这里一户,那里一座,在最高处沟畔上,连缀起一串儿箩圈庄。


此刻,若可以容忍些许文人田园牧歌式的矫情,我想赞叹,这样的因地赋形,掘土安家,不求方正,不慕齐整,不追高贪大,是多么天然随性的家园选址呀。每一座大树掩映下的窑庄,都像上天随手抛落的音符,让这沉闷的沟湾、沟卡、崖面充满烟火熏染的温情。

当然,没有哪座庄院的主人真像我这样理想主义。他考虑的从来不是什么天然啊音符啊之类的精神气质?而是马莲河历年发洪水的最高线在哪个位置,家园要能避开大水的冲淹,要取水方便,要不碍出行,要向光向暖……

而今,这些半山的窑洞庄多半都搬空了。围墙塌的豁豁牙牙,窗扇半开,门板斜靠。院子里莎草荒蒿与人肩高,瓦砾砖块零落,崖墙上灰黑色藓衣斑驳。有的院落屋顶被树戳出大洞,泡桐树披挂着不多几枚大叶子冒出来,再长一两年就会超出院崖。崖顶从前大约是有拦马墙和烟囱的,而今都坍落了,长一圈密匝匝的酸枣刺权充围挡。年轻人把家安在十里外的县城,或者住进附近的新农村。丢不开老庄子的人家,要么在沟台上盖了琉璃瓦覆顶的砖瓦房,院子用红砖墙围的方方正正,要么由半山挪到河边的平地上,起一处新庄子。有的人舍不下窑洞的冬暖夏凉,干脆一砖到顶铺了崖面,又在窑洞里头用红砖贴窑面再箍一层,土窑套了砖窑,用乳胶漆一刷,窑里霎时亮堂堂的。

我呢,最喜欢当当这川里人。有川就有河,山不动,土地不动,河永远是流动的。有一条河日日夜夜地唱,就像一具活物赋予一座山川生动的气质,万物都活动起来。待在川里,站在河道边,向上看,就是山,就是天。攀上山去,又换了个角度重新打量河川。晨光下,河西的山披了淡红色,雾气自河岸两边缓缓腾起。暮色中,河东的山染成黄金色,炊烟从各家的炕洞和灶火洞里升起,在川道里交汇。

这样丰富莫测的情形,怎不让人时时满心欢喜。

在苟村湾,想试试山里人的角色,也是简单的。最好是黄昏,信步钻进哪个沟卡里,脚下在蔓草中蹚出一条自己的路来,两旁是斜上去高上去的山坡,山柳、山杨、山杏、山桃……疏疏落落,阳光将山洼截成明暗两段,金色和瓦灰色。这一刻,你会发觉时间是有脚的,就是那道光与影的分界,时间的脚在悄悄地挪,当明黄色掺进霞光的红时,沟谷里的你仿佛刹那被时间淹没了。时间溜走了。夜,沟谷里的夜,将提前降临。


朋友的姐姐家在苟村湾,朋友的姐夫叫荔文西。

我们

是带了敬意去他家的。因为,朋友的精神有些失常的母亲,不是由他这位长子养老送终,而是送到他长姐家里,在23年的四季轮回中,由姐姐、姐夫照顾。老人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面孔总是清清爽爽的,住的窑洞总是整整齐齐的,上路时也安详利落。朋友给我看他母亲躺在棺椁里的视频,老衣烘衬下的遗容宁和端凝,甚至优雅,完全看不出一生不甘于运命的精神挣扎的苦相,更看不出乡村老妇人在农活与生计间忧苦的钝相。

我知道,是姐姐照拂的好,是姐夫优容的好。他们的好,是平常人难做到的好,是人间难见的好。是天地大好。

到了一处沟湾,车速缓下来,从与马莲河并行的村道向东进入沟岔,一拐进去就开始上坡,坡顶是一处平整的晒场,场里停一辆农用车,里面摊开晾着苞谷衣、毛豆荚、柏树叶。晒场北边搭了敞口长棚,里面有一台粉磨机,一些农具,晒干的玉米棒子堆在铁丝网里。南边有一垛砖摞,一垛麦草摞。

场边站着几棵高挺的楸树。顺着树行走上去,又见一处平台。这里是荔文西大哥的家。


这个家,让我惊撼。

大门西边,是十几箱蜜蜂。正是深秋,众花萎谢,蜜蜂开始准备过冬,只有零星的蜜蜂出进。矮墙上、木墩上摆着几个簸箕,里头的萝卜条晒得蔫蔫的。大门东边,狗窝里叫黑子的狗跃跃欲试,羊圈里二十几只羊咩咩低叫,鸡窝里一阵咕咕咯咯……

进了大门,迎门的崖面竖起八根绑满玉米棒子的高木杆。这样的阵仗与色彩,是有猛烈的情感冲击力的。先是窑洞的苍黄与玉米的金黄的冲撞,再是劳作的苦与收获的美的碰撞,最后,是农民落地生根的活,与城里人空里楼阁的活,两样活法令人羞惭的轻轻相撞。脚底下,满院铺着黄豆荚。豆荚干了,豆子自己蹦出来,踩在脚底下骨碌碌滚。院里也搭着棚,棚里是摞挤摞的粮食。人吃的粮食,羊吃的料。一只边窑里有几只盛蜂蜜的大桶,浅黄色的是槐花蜜,褐红色的是枣花蜜,都是不熬不兑的生蜜,看得见沙粒般的纹理。

在向东的沟卡里,还有夫妻俩栽的十几棵柿子树。柿子树下,这里种一片油菜、小白菜、萝卜、菠菜,那里是败了的西红柿架、黄瓜架。辣子都红了,是朝天椒。新撒的小葱还没长成气候。青萝卜都拔了,堆在院子里的棚下。胡萝卜才手指头粗,还得再长长。茄子早过季了,杆杆铺在地边晒得干透。


从这沟台翻上去,在高处的塬畔上,荔大哥还承包了几十亩地,种麦子,种玉米。

这么多的活计,只有两个人干,男人63岁,女人58岁。

这是普通的劳作吗?这是拼出命在干活啊。

天色擦黑了,一辆三轮蹦蹦车突突突地从坡路开上来,是姐夫荔文西给人箍窑回来了。暮色中,我悄悄打量他。我原以为,要撑起家里那么多活计,要经常出去给人箍窑、箍墓、盖房、接各种能接的活……他该有一副铁打的身板才对。而况,宁州的荔姓,原本是古代游牧民族西羌人的复姓“荔非”,后来羌汉不断通婚融合,渐渐汉化,复姓“荔非”也简化为“荔”。在《庆阳地区志》民族宗教志第四章第一节古代大姓中记录道:“荔非、荔:北魏时散居于宁州的羌人有荔非氏,隋代泾州人有荔非雄。唐代宁州人荔非元礼为朔方节度使。荔氏为荔非氏所改。”就是说,姐夫荔非文西的身体里流淌着游牧民族的血,只是,在长期的农耕生活中,这种游于大野的野性终于被土地磨去了棱角。

看吧,姐姐精瘦精瘦的,姐夫,也精瘦精瘦的。他们好像把所有气力全凝缩进骨头里,把血和肉交给庄稼,交给果木树,交给牲口家禽,交给土地,交给儿女和孙子……


夜色低垂,沟湾谷地里森凉的地气漫上来,沟口下方马莲河渗骨的水汽腾上来,夜,异常的清冷,树梢上的月亮,锐白的亮。我们不仅来看他们了,还要住一晚过个周末,姐姐高兴,姐夫也高兴。高兴了就擀面,就炒菜,就炖鱼,就喝酒,就把当下的生活与过往的记忆就着酒菜来来回回说。酒越喝越热,话越说越多……

我们请教姐夫,为什么老家栽种的柿子树明明发的旺旺的,过了夏,也过了秋,可一入冬就冻死了呢?我们明明给它裹了毡,围了玉米杆……

姐夫噙着烟胸有成竹地笑,“柿子树落完果,劲就泄了,想让树不冻死,要给树压力哩!”

看我们听的懵懂,姐夫抿口小酒,笑的愈发得意。“袋子里装些土胡基,吊在树枝上,把枝子压的弯下来。土往下拽,树枝往上抬,就有两股子力在斗争,树就一直活的有精神。给树压力,就是给树长精神哩。”

姐夫的话,听的我直发愣。

这是踏踏实实在这土地里刨生活的人提炼出的生命哲学。这哲学,是如此的具体写实,又如此的形而上,超越了多少抽象的玄妙的人生哲理?

我突然有些明白,在命运掷下的苦痛中,精瘦精瘦的姐姐与姐夫选择了怎样的活法。

几年前,他们的长子,一个重情痴心的暖男,选择赴死。留下一对白发双亲,和一个年幼的儿子。

那夜的月亮真是逼人的亮呀,还有那股子割人的夜气也亮出刀子。亮,在院里制造暗影,树影拖着脚挪移,那也是时间的脚。炕热突突的,躺在炕上的姐姐,被记忆的刀子割着。马莲河哗哗哗地淌,带不走姐姐的哀伤。


姐姐说,一闭眼睛,那个孩子就回来啦。多晚都回来站在炕头上,摇着你,拍着你,妈…妈的叫。那时候还在环县打工,风天,晒天,雪天,都出去摆个摊。儿子夜里多晚回来,都买点肉食。将母亲喊醒了,也许是几片牛肉,也许是几丝猪耳朵,喂进母亲嘴里,看着母亲趴在被筒里嚼了、咽了、笑了,才回屋睡觉去。

时间慢吞吞地在窗棂上挪。它把祖父母送走,把他们变浅。把父母送走,把他们变淡。它又把这个家的长子带走啦,不,它怎么都拽不走,怎么都没法把那孩子的面容擦浅擦淡。有什么力量,能较量过一位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呢?

思念啊,像马莲河一路冲刷的泥浆,不停地翻腾、搅拌、冲撞,它会打倒一个人,让人像废掉的庄子一样坍掉,毁掉。

但姐姐是个英雄,她不吃败仗。

清早眼一睁,她就投进这场战斗啦!鸡在唤她,羊在喊她,狗摇着尾巴盼她。杮子披了霜,一只只亮在枝上,等她。摊开的豆荚、苞谷衣被夜露浸湿了,叫她带木叉来,松一松,翻一翻。棚底下的青皮萝卜怎么办?叶子喂羊,萝卜切了、晒了、腌了。笼里馍没几个了,要蒸,还不肯蒸切几刀完事儿的锅塌塌,要团成圆圆的馍,要拧成花花的馍。各窑里都要再收拾一遍,地要洒水、扫净,被子要叠方正,炕单要抻平展,桌子上不能落尘。邻居家要粉个料,把闸刀推上去,把机器打开。二兄弟从城里打电话来要腌菜,捎几块压菜的青石头,她又急急地换鞋下河滩,泥涂里的石头洗干净了,看着不大,却沉沉的,坠坠的。


姐姐说,她不怕干活,不怕苦,不怕累。人都说,忙死了,苦死了。她说,忙了好,忙起来啥都不想,忙天忙地忙活人,忙一天跌倒炕上就睡着,醒了眼一睁继续忙,忙怕啥?苦算啥?

不忙的时候,心里有空隙呀,思念会活生生钻进来。我知道。

还有小儿子呢,还有闺女呢,还有孙子呢……还有天地日月长呢。所以,要拼了命的忙,拼了命的活,拼了命的与命较量。

第二天清晨,我们起床够早了,可姐姐已经忙里忙外半天了,姐夫早骑着他的蹦蹦车出门给人箍窑箍崖面去了。姐姐说,姐夫走时安顿了又安顿,我们下午走的时候,家里出产的,地里自种的,想到啥拿啥,看到啥拿啥,有啥拿啥,要啥拿啥,只要不嫌,只要能来,只要常来……

站在他家对面的黄土墚上,我可以说我正站在高山之巅眺望川里泥水汤汤的大河吗?马莲河在这古老的河川里流淌了几千年几万年了,它见过多少人间悲苦和挣扎,听过多少掏心的暖心的实心的话,它陪着人笑,陪着人哭,它忍耐生,也忍耐死……

这时,我看见一只白鹭沿着马莲河宽阔的河道自北而来,它在河流大转弯的农田上空盘旋一圈,继续向南飞去。这只南徙的大鸟,怎么会掉队的?落单的鸟,为什么不惊慌,不迷途?基因里的召唤到底有多强大?它被指引着,沿了这条古老的河道,向南飞,向南飞……

沿着它的轨迹,我们来到高山堡村和黄山村之间的大河湾。马莲河在这里依山形拐出一道深坛形河湾,坛口又岔出一条走截路的窄河道,贯通到坛口另一边与主流汇合。夹在中间的漫滩看起来竟是半轮泥月。泥月的滩涂上,长满衰败的荒草。苍黑,映着大河的泥黄。

听过路老人讲,这种大转弯的河道,数十年前年年雨季发水,水势浩荡,最容易集聚上游漂来的柴火、木头、各种家什,他们小时候会跟着大人在河畔捞柴……捞柴的经历,大约是马莲河畔人那时共通的经历。发水喽,捞柴喽,惊险,又刺激,几乎等同于一座村庄的节日。

举着捞钩,扛着捞笊篱,背着绳,挑着笼……老的小的、掌柜的屋里的,倾家出动。好些老人会警告年轻人,在大河大水面前,要敬要服,不要把捞柴当个耍耍。瞅准了浮柴,下手要准、要快,使力要顺水势,顺势就是借力,借着顺水的力把勾准的柴猛的提出水。捞钩一旦搭上柴,跟大水就较上力了,不要以为自己能较过大河,你提柴慢了,要么就松手,让河水收没你的铁钩,要么,就连铁钩带人拖下大河,把小命也交出去。

马莲河就这样跟川里人相依为命。它可能从上游带来泥沙,给这个村庄堆积起更深的滩涂,更大的河滩地;也可能淹没岸上的庄稼,叫你一夜间颗粒无收。它可能给你送来浪柴、椽木、柜子、猪,也可能带走轻举妄动的人的命。平静时你看不出它突如其来的狰狞,狰狞时,你又想不出它平日里何其安详何其包容。

大河,就是用这样的无常和多变熬人的。它叫你顺应这无常的河流带来的福运和灾祸,它训练你忍耐另一条大河——命运的摔打和淬炼。


落日余晖下,沟谷里烟霭四起。有些人家还保留着晚上“喝汤”的习惯,灶膛里燃一把火,升起炊烟。更多人家则开始烧炕,烟囱里腾起浓浓的柴火烟。

烟雾弥散开来,川道里山、峁、墚、沟、河道、谷地……各种嶙峋复杂的地形被薄烟笼罩起来,山川,突然变得温柔了。羊群安心地吃草,身后的老枣树枝干黎黑,酸枣刺上挑着伶仃的红果。花期已至的野菊花正迸发最后的金黄。对面废弃的庄子坍了院墙,窑洞上的门帘还挂着,在风里翻起帘角,好像在说,没人离开,日子还照常过。古老的马莲河翻动一河泥水,在土梁下唱着不变调的长歌。村庄卧在那儿,仿佛你离开时那样,你归来时还是那样。所有的细节,亘古就是如此吧。何曾变过?

没变吗?变了吧……

河岸的寂寞里,可有孩童嬉戏的声音去装点?沟洼和大树下,可有稚嫩的声音去填充?暮色四合中,可听到祖母或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这个周末的村庄里,看不到孩童,看不见少年,遇到的,都是老人。孩子们哪儿去了呢?他们安安静静地握着手机,待在家里。

同事说,他们的老家过红白事,时间若没能凑到春节前后,那么,过事的执客,经管事的,端盘子的,站桌子的,锅上的,棚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女人。同事感喟道,你能想来嘛,村里现在过事,全靠留在屋里的老小媳妇们撑住过哩。

有人讲,年轻人走空了,老年人种不动地了,家里不攒粮了,面呀油呀菜呀靠那些开着农用车走乡串村的流动商贩了。媳妇们不会擀面了,不会蒸馍了,菱花干面片子、机器馍成了日常必需品了。乡里人不看新闻了,不追电视剧了,开始刷快手上的网红了。出外打工的父亲母亲对留守孩子的亏欠靠发红包来弥补,留守孩子比城里孩子的零花钱还多了。

闺蜜讲,她回老家参加亲戚老人的葬礼,晚上,家祭过后,孝子贤孙们找地方睡觉。闺蜜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嘈杂诡异的笑声惊醒,惊悚中一骨碌爬起来一看,深夜两三点了,她两边躺着的一位孝女,一位孝儿媳,都捧着手机在刷快手,并伴随着视频里的恶俗段子发出吭吭嗤嗤的笑声。闺蜜惊诧极了。儿女丧母的悲伤哪儿去了?孝子孝女对死者起码的尊重哪儿去了?人怎么会异化到这种地步?连装都不装了?


变了吗?没变吧……

走在阳光漫过的苟村湾,羊粪撒在小路上,斜日挥动笔墨,将树影写在崖面。牧羊人拄着锨,目光追随着他的羊群。他们撒开在坡洼上,披一点余晖,安安静静入了天地的大画。

我们一声招呼,朋友跟牧羊人拉上了话。羊群原本安静地吃草,见了生人有些惊慌,远远避到土墚上。这时,我才看见墚咀上还有一只山羊,一只挂着铃铛的波尔山羊。牧羊人说,那也是他家的羊,一只不合群的羊。

一只山羊跟一群绵羊生活在一起是什么体验呢?它独自待在墚峁上吃草,看起来那样特别,那样孤单。这种孤独,是自己的选择?还是被迫的选择?它被群羊孤立起来了吗?然而,当它吃够了这边的草,准备换块地方时,我看见,它从容地向羊群中间走去,它不绕、不避、不让,好像它才是群羊的头领。它大模大样地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开始吃草,吃几口,不以为然的抬头看我几眼,脖子上的铃铛仿佛是它地位的象征,骄傲地响着。

呀,山羊独立自在,安于孤独。绵羊驯顺扎堆,远离孤独……在这黄土梁上,从羊群,我想到人群。


准备下山时,拄了一根树枝的老妇人沿着小路上来了。

当这位身形清瘦、言语利索、思维清晰、说话有条有理的老人说她84岁的时候,我们吃了一惊。依她腿脚的灵便,言谈的机敏,与70岁的老人相比也过犹不及。

老人乐了,说,“我在村里都不好意思给人说我84了,给人一说,人就跟我开玩笑,老不要脸的咋还活着哩嘛?”

我们被惹笑了,问她,只有老两口留在老屋,想儿女不?儿女常回来看不?

老人利利索索地答,“想啥哩,不想。看啥哩,不看。手机上打视频又能看着哩,还看啥看?7个娃娃各自为主,各人把各人光景搞好就行了。不要你看他,他看你,把钱都撂到路上。有外些钱,农村里坐哈吃一年。你又不是大夫,我有病你回来又看不好,该死就让死,该活就在世上畅快滴再活几年,看啥哩看。

按说我84滴人了,老汉86滴人了,我睡下啥都不做也能行哩。问题是你给谁睡哩?娃娃各人把各人日子往前掀哩,你睡下,割谁身上外一疙瘩肉去呀,割谁身上肉都是个疼么。只要娃娃都能顾住他,我也就不妄操心了。操心也是个白操,图咱人力起,人老滴莫搞了,图咱外经济起,经济有限,你一天思来想去,操这个心操那个心顶了个啥,啥事不顶。各人把各人掀住就对了。”

老人的豁达让我们惊奇。细聊间,才知道老人难得的上过高中,是那个特殊年代家庭成分极差的出身,“我老爸那时候跟张学良在东北……我念了个高中,念了三个月,形势逼的念不成了。老师瞧不起你,同学跟你划清界限。我16岁不念了,就回生产队里担粪……就这样苦来苦去一辈子,总算把我这个命维持住了。表现不好的话把你放到监狱里,监底都坐啮了。后头邓小平把外阶级斗争熄灭令发布了,咱就合适了,抬起头了,现在社保也领着哩,社会红利也吃上啦。好着哩!好滴很!”

我说,您84岁的人,说话这样爽利,头脑这样清晰,看事儿这样通透,如果没有经历那个特殊年代,您都是有大本事的人。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开心,她说,“外会儿都不想啥本事不本事,我想来想去我的处境是啥,我要尽量少说话,少接触人,省的说个岔话就完蛋了。我姊妹三个,我就给我哥说,要避嫌,少说话,少见人,多干事,这个社会上,你不要觉得你念过书,还有怎么个长处,长处要大家看出来呢,不是你把你那长处挂到那里,那样人家会说你是个浮躁分子。咱这一辈子你不要想着还有个出头之日,咱就想咋么好好把命保住,把自己外小光景挖弄住就对了。

你们看,我把命保住了,娃娃拉大不用操心了,该享的福享上了,好的很了。”

我怎么都没想到,苟村湾的这位拉扯了7个子女的84岁老人,站在这峁墚上,给我们上了一堂人间大课。羊群已经走在归栏的路上,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声在土崖间叮铃回响。那只生活在绵羊群中的孤独、自在、从容的波尔山羊,就像她吗?

对面台地上住着的姐姐姐夫,这边峁墚上站着的老人,都是经过人间困苦的人。他们可曾怨天?怨地?怨命?他们不哭诉,只是生活。不声不响的,拼着命生活。

人都说村庄空了,村庄老了,村庄没了。

有姐姐姐夫这样的人在,有84岁老人的话在,有大河在,村庄不空啊,村庄不老啊。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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