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树还帮我们记起天成媳妇。她有双花眼睛,圆脸、高胸,别人碰到她,目光总要抬高半寸,因此她说话声音高,别人认为这声音是她用胸脯拱上去的。她家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十几亩土地倒腾着种满麦子、玉米、胡麻、糜子、谷子、豆子,只留炕大一片地种上洋芋、辣椒、西红柿。门前土场上,一头老黄牛拉着碌碡转,能从七月转到十一月,若不是土场上冻起了核桃大的土瓜瓜,估计牛拉着碌碡能转到正月里去。天成拽着牛缰绳,手里的鞭子却不舍落在牛背上。天成媳妇在场边忙其他事。牛要屙屎,听到天成一声喊,她拿铁锨来。还是迟了,锨头没伸到牛屁股下,冒着热气的牛粪腾空而下。他们不得不在茅草中一点点铲干净。这样几回后,牛在前面走,天成媳妇在后面嘟囔着不知是骂谁。天成与牛都习惯了这骂声,脚下松软的庄稼杆就够人受了。有时天成媳妇一个人在碾场,路上的人看见女人碾场也不觉得奇怪,似乎心里响着共同的声音:谁家都会有难处。而我必须承认,她碾场时有一种使人害怕的镇静和无可奈何的神情。
树上核桃一个个被打光,褐色斑点吞噬整片叶子时,天成媳妇在灶间点了火,扶着灶台起身,却忽然跌倒。住医院回来口不能说脚不能走。天成学会给媳妇做饭,背她出来晒太阳。还是那片土场上,天成给坐在板凳上的媳妇揉肩、捶背,说笑话。媳妇一乐,一长串口水顺嘴角流下。在这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天成用纸擦干净媳妇的嘴,用力搀她站起来,甚至想让她离开凳子往前走一小步,但这没有成功,媳妇含糊叫一声,天成瞬间觉得眼前又灰暗起来。村子平坦的地里,长着快要成熟的玉米,泛绿的叶子在阵阵微风中寂寞地晃动,摩擦出的唰啦声响很快就听不到了。天空飘来几朵云,浓重的阴影在大地上移动,却把什么也没有拖走。
天成每天到庙里一趟,打扫卫生、上香、敲磬。遇到重要节日,他把木轿上的灰尘扫扫,把土台上不知谁摆放的小瓷像用纸擦擦,脸上的神情映在瓷像上,又被明亮的光反射进他眼睛里,有几次他想对这些看起来有生命的塑像开口说话,可是说什么呢?说没享过福的爹和娘?说操了一辈子心的媳妇?说寻了无常的弟弟?还是说自己呢?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强压下与它们说话的欲望,去把磬敲响,一遍又一遍,他深信这磬的乐音能带他爬山过坎,到一个自己也说不清的遥远地方,那里只有他自己。依我看,舒缓低沉的磬音就像均匀无声的召唤,从每家门前经过,一些人知道天成开了庙门,一些人收拾油盅,拿了香纸往庙里去。
庙院里,有人帮忙把大鼓放水泥槽上,有人抡起鼓槌,有人打起锣,有人扇起铜钹。我相信盛大的鼓声能传遍周围至少三个村庄,如果能借助风,周围五个村庄都能听到。
何新军 中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美文》《青年文学》等杂志。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选》等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