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庙人(文/何新军 诵/强歌)(2)

文摘   2024-01-07 22:28   甘肃  


这涟漪般的余音划过荒草滩。浅褐色、土黄色为主色调的画面上,一大片茎秆直立或歪斜的蒿草、茎叶倒伏的梭梭草,低处的叶子蜷曲着,高处米粒大小的蒿籽还嵌在收拢着的胎衣中。若不是沟边几棵弱小的杏树、低矮的酸枣丛的阻挡,这些荒草就要溢出画外了。沟的对面,雾蒙蒙的空气把什么都笼罩住了,只有一道粗黑的轮廓在起伏。
天成把目光从外面收回来,眼睛微闭,感受耳畔“嗡——嗡——”之声的绵延,这可以荡涤一切的乐音,让他愉悦地等着村里人来上香。
十二点左右,村里人陆续来到庙院,有人开车,有人骑自行车,大多数步行来。天成笑吟吟站在土台前,手握棒槌,与每个进庙门的人打招呼。待有人插了香,天成便去敲响磬,缓慢而有力的乐音跟之前一样,回旋、扩散,路上走着的、院里站着的、跪下烧纸的人,似乎都能听到这梵音般的回响,并在声音的涟漪中彼此握手、微笑。
天成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享受着尽职者的快乐。而看见天成的人,都会把他与一棵核桃树联系起来。胡同边那棵老核桃树,枝干肆意向外伸张,难以描述,无法掌控。它在原地至少长了88年,虬曲的枝干都保存着良好记忆,当人们快要遗忘发生在天成身上的事时,它证实了人们的一些说法。四月还是五月,总之是核桃树已抽出嫩叶,还有些叶子在襁褓里蜷曲时,一口新棺材,从地坑院黑洞洞坡道抬上来,天成穿小小白衣,举着引魂杆在棺材前为病亡的爹引路。天成妈,那个大脚女人哭过几回后,细长、有些怕人的坡道里常会传出她的低吼声,要天成兄弟俩去割野草回来喂猪。年幼的兄弟俩,站在茅草搭成的门庐下避雨,他们的母亲要在贫瘠的庄稼地侍弄到天黑。二十多年过去,天成妈坐在核桃树下,树皮样粗糙的脸上有湿毛巾擦过的道道水渍,她用手一拃一拃量出了天成28岁的样子,还想用手一拃一拃量出个儿媳妇来。焦虑、自责的神情在她壕沟样的皱纹里跌撞着。一天,一个离了婚领着两个娃的女人住进天成的窑洞里。地坑院细长的坡道,不时钻出孩子们的嬉闹声,稚嫩的声音催促核桃树长出毛茸茸的花序。
冬天的雪下得紧,无事可干的天成弟迷上麻将。腊月打了几次牌,天成弟都输了,最后那次输了家里两袋油籽,半夜回来把自己挂在核桃树横枝上。第二天晚上,我从学校辅导回来,地坑院上面的土院墙下,有放满香纸的小木桌,有红色、绿色、黄色、蓝色挤在一起的纸人、纸马和纸鹿,一二个大花圈靠着板凳上的棺材。这一切的上面落着雪,油灯光在雪面上微弱颤抖,挂在空中的白纸筒在风中飘摆。我有些胆怯。天成背对小路,往瓦盆里的火苗上放烧纸。能闻到空气中的油烟味。树杈上不知停着什么鸟,在背后看着别人离去。而我将注意力放在运动与空间的关系上,由于夜色总在前面,怎么也超越不了。天成也超越不了,他把烧纸折上几折,再捏紧,火就慢了下来。这是低头思考的样子吗?纸头上吐着蓝色火焰,冒出股股黑烟。

核桃树还帮我们记起天成媳妇。她有双花眼睛,圆脸、高胸,别人碰到她,目光总要抬高半寸,因此她说话声音高,别人认为这声音是她用胸脯拱上去的。她家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十几亩土地倒腾着种满麦子、玉米、胡麻、糜子、谷子、豆子,只留炕大一片地种上洋芋、辣椒、西红柿。门前土场上,一头老黄牛拉着碌碡转,能从七月转到十一月,若不是土场上冻起了核桃大的土瓜瓜,估计牛拉着碌碡能转到正月里去。天成拽着牛缰绳,手里的鞭子却不舍落在牛背上。天成媳妇在场边忙其他事。牛要屙屎,听到天成一声喊,她拿铁锨来。还是迟了,锨头没伸到牛屁股下,冒着热气的牛粪腾空而下。他们不得不在茅草中一点点铲干净。这样几回后,牛在前面走,天成媳妇在后面嘟囔着不知是骂谁。天成与牛都习惯了这骂声,脚下松软的庄稼杆就够人受了。有时天成媳妇一个人在碾场,路上的人看见女人碾场也不觉得奇怪,似乎心里响着共同的声音:谁家都会有难处。而我必须承认,她碾场时有一种使人害怕的镇静和无可奈何的神情。

树上核桃一个个被打光,褐色斑点吞噬整片叶子时,天成媳妇在灶间点了火,扶着灶台起身,却忽然跌倒。住医院回来口不能说脚不能走。天成学会给媳妇做饭,背她出来晒太阳。还是那片土场上,天成给坐在板凳上的媳妇揉肩、捶背,说笑话。媳妇一乐,一长串口水顺嘴角流下。在这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天成用纸擦干净媳妇的嘴,用力搀她站起来,甚至想让她离开凳子往前走一小步,但这没有成功,媳妇含糊叫一声,天成瞬间觉得眼前又灰暗起来。村子平坦的地里,长着快要成熟的玉米,泛绿的叶子在阵阵微风中寂寞地晃动,摩擦出的唰啦声响很快就听不到了。天空飘来几朵云,浓重的阴影在大地上移动,却把什么也没有拖走。

天成每天到庙里一趟,打扫卫生、上香、敲磬。遇到重要节日,他把木轿上的灰尘扫扫,把土台上不知谁摆放的小瓷像用纸擦擦,脸上的神情映在瓷像上,又被明亮的光反射进他眼睛里,有几次他想对这些看起来有生命的塑像开口说话,可是说什么呢?说没享过福的爹和娘?说操了一辈子心的媳妇?说寻了无常的弟弟?还是说自己呢?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强压下与它们说话的欲望,去把磬敲响,一遍又一遍,他深信这磬的乐音能带他爬山过坎,到一个自己也说不清的遥远地方,那里只有他自己。依我看,舒缓低沉的磬音就像均匀无声的召唤,从每家门前经过,一些人知道天成开了庙门,一些人收拾油盅,拿了香纸往庙里去。

庙院里,有人帮忙把大鼓放水泥槽上,有人抡起鼓槌,有人打起锣,有人扇起铜钹。我相信盛大的鼓声能传遍周围至少三个村庄,如果能借助风,周围五个村庄都能听到。

(未完待续)


何新军  中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美文》《青年文学》等杂志。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选》等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两部。

文稿摘自《美文》杂志20239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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