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庙人(文/何新军 诵/强歌)(1)

文摘   2024-01-05 21:30   甘肃  

(一)

我们村的早晨往往来得更迟一些。尤其冬天,若有的光线总是迟疑着落进胡同,那些仅有的事物,我说的是两三棵黑漆漆的杏树、土坎楞上乱蓬蓬的灰茅草、长了霉斑有霉味的玉米杆绑成的栅栏,一个感染一个,在漂浮着无数细小寒冷的空气里犹豫着,不愿也不肯承认早晨的来临。浅灰色胡同两边鸡不打鸣、狗不出声,自门里出来的一两个人,又匆匆返回瓦屋下。真担心没有一丝明亮的黄色、绿色的胡同里,早晨不会来。

只有一个人注意到早晨,这至少在第一缕光线落进胡同三小时之后。他会走进村子西头的庙里,把一只磬敲响,“铛铛”之声回环往复,半个村子都在这磬音之下了,不久,胡同里阴沉之气被这声音冲散,现出一片让人可喜的亮色。

正月十五,早晨还没有完全到来,一个人影就出现在胡同的墙头处。黑色寒衣领顶着陈旧的白帽子,忽闪忽闪向西而来。

年近七十的天成,寡居多年的人。他从村东头到西头,像走了十里路那样,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路上碰到人跟他打招呼,他气喘吁吁地说:“今天有人到庙里烧早香,我去把庙门开了。”那人调侃一句,“天干了一冬,你个老会长给神回吩下,给咱们下一场雪,把地里的麦子救一救。”天成咕哝着谁也没听清的话,两手依旧插在棉衣兜里,小腿鼓着劲向前走去。

透过凌乱的黑色树梢,已经能看见红瓦灰墙的庙身了。荒草滩上踩踏出一条隐约的草路,通向庙院门口。天成抄近路走在上面。他的一双大花眼睛只顾看路,却不料一只野鸡毫无征兆地飞出草丛,“呱呱呱”叫,并在天成有些受惊的目光中,用尽力气扇动翅膀,仓皇跌进旁边空荡荡的水沟里。荒芜的草滩在眼前展开。如果到了春天和夏天,这里的枯草会变绿,蝴蝶会在甜蜜的花朵间追逐嬉戏,草滩上会涌动起轻盈的绿色。此时,天成在会变成绿色牧场的荒草滩上向庙院走着:只要这些树木还在眼前,还能起着作用,就能从树梢切割成的无数细孔中,望见庙身上的一砖一瓦;只要等到天空湛蓝、叶子满头、绿影婆娑,阳光、蓝天、和风、鸟鸣、树荫一一出现,这里便是有机会细数绵长的呼吸、谛听沟底潺潺流水的好去处;只要风儿还能浮动庙院的檐铃、铃声还能穿透村庄上空的浮云,清亮的风铃声就能在人们的心上投下涟漪般的音轮;只要丰茂的草儿和葱茏的树木,还能遮挡住路人好奇的目光,就只能透过绿色的墙壁去猜测它,就像猜测一个不容惊扰的秘密。

庙院里两棵古老的槐树做出迎接的姿势,却毫不声张地看着天成打开锁推门进去。庙有两间房大,比村里普通房子至少高出一米五。靠里的地面上筑起三尺高的土台,台子上间隔放着三个尖顶木轿,轿身被层叠的红布、红绸子裹得严实,看不见轿内坐着什么人、放着什么东西。或者当揭开红帘子时,里面的什么人、什么东西不愿被看见,就忽地隐匿起来。这空木轿子对我是神秘的。某年正月十六,有人要抬中间那个木轿出行游村。刚一出庙门抬轿人就变成四个,我们感觉到空的轿子既重且沉,催促着抬轿人脚步快速移动起来。不对劲,不受控制,旁边的人也这样小声说。过了荒草滩立刻换了另外四人。轿身上黄铜牛铃开始有节奏地碰撞板壁,到胡同不久,听到的节奏乱了,铃音加快了频率。后面的人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轿子和前面杂乱的脚步。村里年轻人基本换遍后木轿才回到原位上。

我看不到被遮蔽的木轿里面去,只是站在土台前面对它们时,就能想起麦积山石窟、崆峒山大殿里形态各异的塑像,由于那些形象众多,我不得不从中挑选几个安放在眼前的轿子里。一个垂着长耳,笑容在脸上荡开——似乎从湖底缓慢升起的荷花,终于在水面上绽开粉白色花瓣,让人看见有根的清醒的喜悦,看的人也包裹在这喜悦之中了;一个看着远方,仿佛历经万千世事,但是神态自若,这一点可以从越过层层山峦的深沉目光中看出,人就在这目光之下,享受着不同于任何厚实东西带来的安全感;另一个塑像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只在乎手中的瓶子,右手三根指头拈着的花枝随时准备伸进瓶口,把瓶里晶莹的什么东西带出来,给某个人或者某个事物以生机。因为这里看不见,好像见过的每个塑像都能安放进去,最后,端坐在轿子里的塑像逐渐模糊起来,但总有一个住进了心里:他慈眉善目,洞晓万千事情,在暗中观察、监督着我们。当我来到庙里,才有机会看清内心住着的神仙,同时也看见了土台上盛满的安详。安详是时间造就的一种境界。时间安静地走,土台上仿佛自若的笑容和清静的目光变成安静的一部分。每个到庙里的人,都是为这份安静和看清内心住着的神仙吧。 

天成给碗里添了油,把黑乎乎的油捻子往碗沿拽拽,点着油灯,用手围住瘦弱的火苗,挡住门里吹进的风。油灯慢慢着旺,一股细小的黑烟直直向上,然后摇曳着飘散。没有香和黄纸了,我说。天成从一旁的纸箱里取出几沓黄纸、几把红香,分放在三个木轿前。我拆开一把香上的纸带,抽出几根。过十五哩,多上几根香,天成说,语气里有不能违拗的坚定。他是在给我说话吗?我转过头,他拿着笤帚,在我斜向三步远的地上,侧着身子。他没有看我,正要弯腰去扫地上先前的纸灰。在他不能违拗的语气里,我又多抽出几根香。为什么要多上几根香呢?仅仅因为今天是正月十五,还是他一贯就比别人多上了几炷香?我把香插进酥软的炉灰,为了整齐,需要把一根根红香插直,间距相当,让香头在一样高的横线上明亮。重要的是插香动作要慢,而且得专心,香头上灼热的灰会抖落下来烫伤手背。三个香炉插满香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着插香这件事,香插好了,人心情有了变化,觉得看清了另一个自己。天成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呢?点香、作揖、插香、再作揖、跪下来烧纸,天成就像寺庙里修行已久的人,为心里住着的神仙认真做每日功课的一部分。然后起身拿起粗糙的榆木棒槌,缓慢而有力地敲响了土台上的磬,铛……铛……铛……短促的“铛”声在空气中荡开一道口子,紧接着绵长的“嗡——”在振荡的磬上画出无形弧线,空气中便有了声音的圆轮,层层音轮在空荡荡的庙里回转一阵,就向门外去了。香头上袅袅的蓝烟,撞到这乐音忽然散了,追着涟漪般的余音飘向门外。

何新军  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等杂志。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选》等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两部。


文稿摘自《美文》杂志20239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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