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成是从长锁手里接过庙门上钥匙的,长锁又是从顺子手里接过钥匙的。顺子媳妇是“神婆”,每到初一、十五,他家院子和门前便会出现一群人。像在医院挂号一样,顺子接过十块钱,给每个人发一张号码牌。有几次,夜幕已经降临,我看见顺子门前的汽车还在排队。顺子帮着那些人折符角收黄符,嘱咐他们用无根水做药引,忌葱韭蒜,末了再把“神婆”说的话给那些人翻译、重复几次。那些人脸上表情不一,但似乎都默默估算着下个卯日的来临。初一的前一天,矮个子的顺子抱着写有字的红布、牌匾,往村学下面的土窑里去,我也想跟他去。他同意的表情,从一张干巴巴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缓慢地浮现出来。说话声慢且小,每一句好像是经过怀疑以后,不情愿地吐出来。他像以往那样,用半桶水洒地,水到地上冒着泡渗入土里,然后扫地、擦木轿。待土窑里尘埃落定,我们呼吸着淡淡的泥土味上香、磕头。不大会儿,他把红布盖在木轿上,把牌匾钉在土墙上。何先生,他叫我先生,你看这匾上的话多好:神恩浩荡,威灵感应。你看,还有这句“荫庇子孙”。人们都夸神仙显灵了,他说。声虽小,但说得不慢,让人捉摸不透他是否经过怀疑说出的话。你该高兴,整天跟“神仙”在一起,我轻轻一笑说。他也附和着一笑,唇际线一头挑起说,那么多人来找我媳妇,就是我烧香拜神的结果,我把人当人看,把神当神看,甚至有时也把人当神看。不对,人是人神是神,人不是神,我说,人、神不能混淆,这是天道。天道,天道是个啥,我媳妇就是天道。我愕然,也终于发现了他心中的秘密。他是为有许多人能来找他媳妇这个“神婆”而来守庙的。顺子见庙台上半根红蜡,轻捷地装进衣兜。不知哪天晚上,他点着红蜡烛在屋角找东西,又听到媳妇叫他出去裁纸、折符角,懊恼的顺子转身出去时还在想红朱砂放哪儿了,无意把蜡立在为他娘准备的棺材盖上。后半夜,红蜡油把自己烧尽,再把棺材烧尽,三间瓦房上爬满了烟火……
四
下午阳光灿烂,我在庙院里能看到两个何村,洒满阳光的第二个何村比第一个高:二层洋楼上的红灯笼,水塔和炼油厂里蘑菇头般的储油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天成扫着庙院里的炮皮纸屑。烧香的人快要散尽时,还没见顺子来。天成说,自“神婆”被抓去拘留了十五天后,顺子就没来过庙里,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庙院里两棵高大的槐树正恢复着听力。它们听到了内部的嗡嗡声和咯吱声;听到了先前收集起来的鸟鸣声,秋风拍叶的沙沙声;最响亮的是磬声,音轮盈耳,回旋上升。不过从外表看,两棵槐树扎进土里,如僧人入定,在各种梵音中求天问道。这时我隐约听到天成的声音:“我梦到过这两棵树,其中一棵开口说话,让我百年之后就埋在它们的根下……”
除了初一、十五这样的卯日外,除了守庙人,很少有人有时间去庙里。只是在靠近村子西头庙院的地方,时时能听见磬被敲响的声音,檐铃被风浮动的声音……
何新军 中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美文》《青年文学》等杂志。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选》等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两部。
文稿摘自《美文》杂志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