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崾岘(文/郭晓琦 诵/强歌)10-3

文摘   2023-07-12 07:18   甘肃  

牛实诚是被院子里铲雪的声音吵醒的。他努力睁开眼,窑洞的高窗上射进一束阳光,映在窑壁上,亮晃晃的,像一面弯曲的镜子。应该过了九点钟了,这可不像赖在自己家,牛实诚赶紧爬起来穿衣服。不像话,睡得太死。牛实诚心里嘀咕。

掀开门,冷风的鞭子劈头盖脸一顿乱抽,牛实诚趔趄了下,清醒了好多。杏包着灰头巾,弓着腰在院子里铲雪。见牛实诚出来,杏停下手中的活计,说,吵着你们了,实诚兄弟。说着杏准备去打洗脸水,壶就坐在窑里的炉子上,噗噗冒热气。牛实诚知道山里的水有多金贵,急忙说刚用毛巾擦过了。杏笑笑,还是进主窑里给他掺了热水。牛实诚端着脸盆回到他们住的窑里,康康也醒来了。牛实诚只把毛巾沾湿,剩下的水留给康康,顺带交代了下用水要注意的事情。在山里,馒头可以多吃一个,水是一滴也不能浪费的。洗手洗脸洗头洗脚洗衣的水不能泼掉,得收集起来喂猪喂羊喂牲口。康康怀疑地瞥了牛实诚一眼。

杏还在铲雪。

山里人铲雪分两步:第一步是把表层干净的雪铲到一起,用盆子、水缸、石槽等器具装起来,或者堆积在水窖口,雪化成水后,沉淀了直接供人畜用;第二步是把剩下的残雪连泥带土用扫把扫干净,堆到树木或者菜园子里去。反正,花花草草、鸦鸦鸟鸟,有命的,都在等一口雨水。

院子不大,杏已经把头遍雪收拾妥当,正弓着腰用老扫帚扫,看上去是在一下一下地刷。牛实诚上前搭手,从杏手里抢过扫帚。

不好意思,睡过了。牛实诚对杏说。

下雪路不好走,折腾死了,多睡会。杏说。

掌柜的呢?牛实诚问。

出去了。我让他去大队供销社那里转转,给乡亲们传个话,就说你们来了。杏打了个喷嚏,顺手捏下发红的鼻子。冬闲了,那里逛的人多,会有人家叫你们的。

牛实诚心里热乎乎的,他想说谢谢,但没有说出口,而是叹了口气。每年都给你们家添麻烦,我这脸都没处搁。

你看你看,实诚兄弟,这话说得见外了。杏有意翻了眼牛实诚。

这时,门板“哐啷”一声,康康走了过来。杏一看见康康,声音洪亮了许多。这么早,娃娃家不好好睡会,起来干撒。杏边说边摘下棉袖筒,手再次不由自主地伸向康康,爱抚地摩挲下康康的后脑勺,看上去要比康康的亲妈还亲。饿了吧?我这就给你热馒头去。杏使劲嘬了最后一下,扔了烟屁股。康康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不饿不饿。天亮看得清楚,康康发现杏长得像个男人,除了粗糙,脸黑外,最夸张的是她长了一嘴黑楚楚的牙齿。可能与抽老旱烟有关,康康想。杏又问,你爸今年咋没来,好着吗?牛实诚心里咯噔一下,抢先说,好着呢,老麻好着呢。转身又对着康康说,你先回窑里收拾下卫生,这儿暂时帮不上什么忙。

康康明白牛实诚的意思,应承下,走了。牛实诚想了想,小声对杏说,掌柜的,在康康面前别再问老麻,娃心里吃着事呢。

杏一脸疑惑。


老麻,老麻他再也来不了了。牛实诚说。

怎么来不了?害病了?

牛实诚嗫嚅半天,小声说,老麻死了。

啊?杏一下子僵在原地,风雨沧桑的黑脸刷地白过。你说啥?老麻死了,怎么死的?去年来干活,还那么刚强。

牛实诚扭头瞅了下窑门,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杏声音小点。

你快说,老麻到底怎么死的?杏急得要跺脚了。

笑死的。

实诚兄弟,别开玩笑好吗?老麻到底是咋了?

掌柜的,这事我能开玩笑吗?真的是笑死的。

老麻是两个多月前死的。那时节,秋雨连绵,婆婆妈妈地纠缠了近半个月,待收的庄稼在瑟瑟秋风中一个劲地哆嗦,大片大片伏倒,田地里一滩烂泥,下不了脚,什么也干不成。闲着没事,老麻就和几个兄弟掀牛九。牛实诚当时也在场,围着看热闹。那是老麻掀牛九史上的耻辱,也是高峰。大半个下午,老麻基本没有接到一把好牌,次次不是黑天不成摆,三天不成鱼,就是牛倒喜母,锤头六和幺七满手飞。当头家时不够牌,老挨掀。轮二家三家牌不够,不能掀。一分钱的牛九牌,输得老麻鼻青脸肿。时间也到了晚饭时分,大家吆喝着散场,老麻坚决不同意。据说玩赌输红眼的人,一般都这样,要不怎么叫赌呢。老麻要求再玩三把,就最后三把,老麻不信这个邪。

还真是够邪乎。最后一把,老麻终于接成了。十六张牌张张重要,没一张闲打浪,现朿。老麻骂了声娘,接着哈哈大笑。对家不耐烦,催着出牌,牌放到桌面上才算数。老麻继续哈哈大笑,嘴里不三不四地喝骂,急个球,都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老麻先甩出三喜,甩出一副鱼。紧接着,老麻使出了浑身的劲,甩出四牛,甩出四天套摆。长见识了,啧啧啧,围观的人沸腾起来,老麻乘势兴奋地叫嚷,狗怂,见过这样的牌吗,啊?哈哈哈哈……算账算账,满朿十六九,加四牛八犄角,还有四天不破亮……哈哈哈哈……老麻头一仰,从烤烟房的炕头上载了下去。

就这样,老麻死了。老麻哈哈大笑一声,死了。老麻死得干脆利落,没吃一粒药,没卧一天床,就死了。

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僵着,一直那么僵着,脸色白刮刮的,像结了一层薄冰,唯有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转动了下,滚落下一串浑浊而又饱满的泪水豆豆。杏的反应,牛实诚能理解,毕竟交往近二十来年了,投脾气投缘。另外还有层亲戚身份,老麻是望塬的干爹。但牛实诚难为了,他嘴笨,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个站在他面前哭鼻子的女人。正好杏伸出指头,牛实诚赶紧卷了根烟,点上火接给杏。杏猛吸,又呛出一洒子泪雨。牛实诚手足无措,结巴着说,掌柜的……他、他婶子,你可别太伤心。杏没有应声。人都说你干亲家老麻,是积修来的福气,没害一天病,没卧半宿床,干干脆脆利利索索的走了。杏没有应声。死,也不容易的,不是谁都能死得那么干练。杏没有应声。人都死了,咱伤心能有啥用……杏终于“嗯”了下,她好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撩起衣襟抹了下眼窝。实诚兄弟,我去做饭。杏转身回了厨窑。

杏走后,牛实诚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他又僵了那么一会,不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在安慰杏。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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