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嚔!啊嚔!啊……嚔!”浓烟呛得正睡香的老伴直咳嗽:“哎,哎!你熏貛哩吗?不要人活了另想个方子!”
“睡!睡!睡!你就知道睡觉!”余老三有些愤愤然了,嗓门越来越大:“春上,我说把胡麻种在山上,咱那犟球娃硬要把他大口外球种在弯掌里,搞什么丰产田,看叫水冲了个光光净,图多起来连种籽都没了。”说着狠狠地将合同书甩在老伴脸上:“今年咱们跟人家订了这个,兑现不了是要罚款的,你当耍哩!”余老三的唾沫星子溅了老伴一脸。
“胡麻叫老天收了,又不是咱不交,你不会到收购站给王经理说说,看能少罚点钱吗,明年咱给他多卖些。”
“哎,只能这样了。”余老三有气无力地淄下炕,穿上他那双“出门鞋”就往外走。
“你糊涂了?连干粮都不带。”老伴赶紧穿好衣服,从窑里追出来,边喊边将一个毛线织的褡裢塞在老汉手里。
初秋的山野静静的,重重叠叠的山峦,在柔和的晨光里映显出清晰的轮廓。风轻轻吹过,竟有些干巴巴、凉飕飕的气息。不知是谁家早起的娃子那粗声粗气的歌声从山那边飘了过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世世代代留下我……”
余老三似乎轻松了许多,一会儿弯成一张弓爬山,一会儿垂成一条线下坡,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一时兴起,不禁哼起年轻时长吊在嘴上的陕北小调来:“妹妹那个跟我来哟,哥哥今天去卖柴哟……”
这收购站的王经理,说来还是余老三的挎搭子亲戚哩,据说是他奶奶的外孙的小舅子的表兄。余老三心想只要给他安个烟,给个笑脸些许还顶事哩,三句好话都当银钱的使唤哩!不过又想,要是人家像原先粮管所的苟保管一样——屁脸拉得驴脸一样长,连你瞅都不瞅咋办?想着想着,很快就到了收购公司门前。余老三不禁一怔,本想早去早回,现在又觉得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心里倒有些毛了,总觉得很难为情。心里一乱,竟连路上想好的见面词也忘了。唉,还是抽一锅子定定神再说吧!他猫着腰蹩进大门口那个石墩子正要蹲下去,却被收购公司的王经理看见了,“老余,蹲那儿干啥呷?快进来,快进来!”
“噢!王经理你忙着哩。”余老三似问似应地跟王经理进了办公室。别看他这人在家里球来叭叽的,骚话满嘴,尤其是和别人谝起闲传来,像机关枪似的,令人只有招架之势而无还嘴之功。今儿个见了人家王经理却哑了火,半响放不出个响屁来,只是“嘿嘿嘿,嘿嘿嘿”的一个劲儿地傻笑。这王经理也是个直言快语的爽快人,似乎看出了余老三的难言之处,便爽朗地笑着说:“哎,老哥啊,有啥话就说,有响屁就放,有啥难肠事说出来咱们商量。”
半响,余老三长叹一声,吱唔道:“胡麻,是胡麻合同的事。今年种的胡麻叫水冲了个光光净,想请你看明年多卖点补上行吗?”
“啥,您说啥?”王经理一怔。
“哎,哎,好表弟哩,你就帮个忙吧!”余老三终于把老脸抹了一把,拉上了亲戚关系,说着站起来双手毕恭毕敬地把刚装上烟还未点火的烟管递向王经理。王经理赶忙双手推过去:“我说老余啊,你今儿个咋啦,我昨天才汇总的胡麻收购合同表,你们村各户都按合同交够了。”说着顺手递过一沓表,若有所思地说:“是前天有个嘴唇厚墩墩的中年人,说你家人有事,叫他帮忙交的。”王经理边说边将一张表塞到余老三眼前说:“您看这不是您的名字吗?”
这突如其来的表上的名字和胡麻斤数,使余老三一时不知所措,一股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激流顷刻之间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顿时眼前一阵晕眩,脑门膨膨发胀,耳朵嗡嗡直响。这眼前那张纵横交错的表格似乎旋转起来,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在自己头上。他越来越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身上越来越热,手越来越抖,腿越来越麻,呆呆的一句话也没有了。王经理看他直勾勾的眼泪花直喷,便一掌砸在他肩膀上:“愣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叫老婆给人家杀鸡去!”
“哎,哎,噢!对,对,您忙,您忙,麻烦你了!”余老三点头哈腰地、跌跌撞撞地出了王经理的门。这个从不轻易掉泪的硬山汉,这时却怎么也忍不住两股浑浊的泪珠,酸楚楚、热辣辣直流进嘴角。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这辈子第三次流泪:第一次是父亲殁了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前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