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三忠于”活动中,余梅掌这个连识字人都很少的地方,“文化革命”的气氛很快浓烈起来,公社专门派来了刷写红色标语的人,凡是能够书写标语的墙壁和空间,都写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等大幅标语,每幅标语前面还喷绘有伟大领袖画像;整个村庄也比以前干净得多了,人们说话都很谨慎,整个村庄十分“文静”。这年冬天也好像比往年冷,一天早晨,外面滴水成冰,梅老五父亲背上粠筐去村头拾粠,冻得清鼻不断线地流,实在忍不住了便把鼻涕一甩,竟然甩在了墙上大幅标语前面的领袖像上,不料恰巧被正在那里干活的余老三的侄子喜年看见了,便到队革委会报了案,将梅老五他爸打成了反革命。这时候正是“十二级红色颱风”刮得最激烈的时候,余梅两家的“现行反革命”都被抓到公社集中劳动改造。白天由武装民兵押到二十多里远的马兰河背石头,晚上接受轰斗、批判。那些造反派为了表现他们显明的阶级立场,故意将余家的“反革命”交给梅家人斗,将梅家“反革命”交给余家斗。这样,余梅掌的批斗会就搞得格外激烈,成了全公社刮红色颱风的先进典型,受到了县革委会的表扬。为了使红色颱风进一步升级,公社革委会的贾副主任亲自来余梅掌开现场会,各大队的造反派组织负责人都参加了。这天晚上的批斗会使余老三父亲的嘴里缺少了四颗牙齿,第二天梅老五老爸的胳膊被扭断了……
就在现场会开完的那天晚上,余梅掌没有月亮,两棵树、两根绳、两姓人家的两条人命————这里暂时没有了现行反革命。余梅掌开始沉默了,风还是那样清凉,月还是那样朦胧;人们依然能听见牛哞、羊咩、鸡鸣……,唯独那东西两面山坡上增添了两座新坟。
“昂————昂————”,一阵响亮的驴叫声打断了余老三的思绪。猛抬头,见梅老四赶着他家那头大叫驴已走到眼前。“噢,老三,你在哪达来?”梅老四不自然地问了声余老三。
“噢,噢!我在收购站来,你,你……?”余老三回应得更不自然,简直有点结舌。
“我去农资公司买点化肥去,你先回吧。”梅老四朝余老三笑了笑走了。
望着梅老四远去的身影,余老三不禁又陷入了深思中,要说人家梅老四兄弟几个,都是少有的憨厚人,为人做事十分爽快,谁家有了大方小事,他们都要去搭把手;尤其是邻家无论大人小孩生了病,他们比谁都跑得快,可就是这多年不到姓余人家去了。他们亲兄弟三个,平时都不爱说话,脸上老是阴沉沉的;堂兄弟七个,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一旦发怒,就像点燃的鞭炮,非炸个痛快不可。
这几年不知咋啦,余老三每每碰见梅家兄弟,脸上总像挨了几巴掌,火辣辣地怪难受。大大前年正月初七,余麦娃要去给一位长辈拜年,刚到村口就碰见梅老五。
“五表叔,我给您……。”麦娃刚两手搭躬,“拜年”两个字还未出口,梅老五哗地一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去你妈的屁!”两手猛地朝后一背,旋风似地走过去了。麦娃刚回过身子一看,他又猛一扭头:“我还想多活几年哩,看你驴日下的把我阳寿折了着!”
对这次受侮辱的事,麦娃也没敢给他爸说,只是给他妈说了说,但两天后老余还是从老伴嘴里知道了。下午麦娃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挨了老爸一顿巴掌:“人有脸树有皮,你知道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明白吗?你为啥叫外驴日下的坏种奚落你呢?日你妈,你老鼠舔猫屁————没事的寻事哩,你把我们余家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咔嚓”一声响,余老三手里的那杆旱烟管被他粗壮的两手捏成了两截。“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何况你还是个大活人!”余老三的脸黑青黑青的,脖子梗得粗直粗直的:“我找这个老驴踏下的坏种算账去!”他顺手抓起一把䦆头朝大门冲去,麦娃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他爸的腿,大声喊道:“爹,不能去!现在都啥时世了,你就不怕犯法吗?”
这“犯法”二字使余老三一怔:前些日子县“致富光荣”工作组专门开会讲过依法治村、依法致富问题,还举了几个村子有的村民打架斗殴,越闹越穷的例子。想到这儿,余老三立码软下来了:“唉,我咋能生你这么个怂孬鬼来?”他转身把䦆头抛在院里,有气无力地回屋倒躺在炕上,两眼睁得大大地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