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寻找大海的人03(作者: 郭晓琦 播讲:强歌)
文摘
2023-03-20 13:38
甘肃
郭晓琦:男,甘肃镇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5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诗歌、散文随笔及小说作品发表。曾获《诗刊》《作品》《广西文学》等刊物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敦煌文艺奖等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我以为胡锥子再也不会来我家了,没想到第三天午后,他又来了。那天,天空依然阴沉,垂得很低,一伸手就能扯下几片黑云的样子。吃过午饭,我在门前转悠了一圈,落木萧萧,到处一片衰败凄凉的景象,让人不由得伤感。我只好折回屋子里,踏踏实实窝在热腾腾的土炕上。我随便扯过一本书,还没翻几页,厚重的木门板又轰一声闷响。顺着玻璃窗口望过去,和上次一样,在一阵冷风旋起的茅草和枯叶中,胡锥子弓着腰,慢腾腾地从门缝挤进来。伴随着他缓慢脚步的,是时高时低、干燥而又坚硬的咳嗽声。他的腋下,依然夹着那把小马扎,如果走累了,随时都要坐下来缓缓腿的。我从被窝里爬起来,下了炕。上次胡锥子来的时候,我一直没舍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想想我有点不近人情。这毛病是我在学校当校长的时候养成的,现在得改改,毕竟这不是学校。我掀开门帘,胡锥子刚好也伸出手,惊了他一下。“怎么,今天没睡?”胡锥子抬头瞅了瞅我,他的眼睛里一片浑浊。“你是公家人,旱涝保收,不睡干啥?”胡锥子撑开他的小马扎,慢腾腾地坐下来,“这老屋,被你收拾好了,暖和得很。”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翻腾起来。我泡了两杯热茶,搁到胡锥子旁边的小茶几上,顺手拉了把小木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这次,胡锥子没有接我的纸烟。他吧嗒着他的老旱烟锅,我点上了过滤嘴,三两下,我们就罩在了缭绕的烟雾中。免不了一阵剧烈咳嗽,稍稍平息下来,我们拉呱了几句闲话后,胡锥子很快又将话题转到了“大海”上。“昨个晚上,我梦见大海了。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大海大得没有个边边。”胡锥子说。我顶胡锥子的嘴说:“大海确实大得没有边边,但没有老天爷大。”“我还梦见鱼了,足足有壮小伙那么大的一条鱼,一直跟着那艘船游。”胡锥子黑褐色的脸硬邦邦的,像一片老树皮,“日怪得很,我咋就上到船上去了?那艘船足足有咱湾里的五间红瓦房那么宽展,里面挤满了人,模模糊糊看不清长什么样子。我当时一直趴在船边上吐苦水,昏天黑地地吐。那条鱼就忽地在我面前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掉进水里……就在那时,一股子黑风把船抬起来,掀翻了……有人妈妈老子地喊叫。我呛了一口黄水汤汤,就惊醒了。你别说,那口黄泥汤汤,差点把苦袋(苦胆)呛出来……”胡锥子的喉结骨碌着,继续问:“你说大海里的水咋都是黄水汤汤,那么稠,鱼啊虾啊的海物咋活的?”我想胡锥子最多也就见过山湾里的大涝池。秋雨绵绵,有半个来月了,村前村后的涝池连同洼地、树沟里早灌满了浑浊的雨水,确实显出一片黄水汤汤的样子。我沉吟了下,对胡锥子说:“你梦见的大海,是我们土塬上发洪水时候的样子。平常的时候,大海的水一点也不稠,比晴天的天空还蓝呢。”胡锥子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又一阵咳嗽袭来。待胡锥子再次将弯曲的腰稍稍拉直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对我说:“大兄弟,你看我这记性,还得问你个事。那个,那个大海在哪边?”比起“大海有多大”,这个问题要简单得多,伸手指一下就能搞定。东南西北,胡锥子总是知道的。我说:“你问这个干吗?”“海生两年都没有信息了。”胡锥子闷着头,眼睛盯着脚面,“整整两年四个月零十一天了。”我被胡锥子迎头敲了一棍子,懵懵懂懂的,只好宽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一个球样,自己吃饱了逛欢了,从来都不问老人的死活。就说我家宝贵,除了吃不上饭才打电话。”宝贵是我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后,我想让他回来,子承父业,安安稳稳地当个教师。无奈拗不过他,非得和媳妇留在省城瞎折腾。胡锥子叹了口长气,说:“连个电话都没有。你说能有多忙,连个电话都不打。”“大前年回来,我骂着让别瞎折腾了,瞅个对象好好过日子。人家犟着个脖颈,说结婚还早,拧着头走了。能有啥办法呢?”胡锥子唉声叹气,“刚到那边几个月,还隔三岔五地来个电话。后来不爱听我和他妈唠叨,电话都不打了。”“怪不得呢,现在的年轻人,最烦家里人催着赶着瞅对象了。”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理由,至少能让胡锥子听进去一点。“你知道的,咱们村张老三催来催去啥结果,他家女子还不是悄没声息地跟人跑了。李老四也一样,逼得太紧,儿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入赘到城里去了。你个老东西,催也是白催,说不定人家在外面都瞅好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猛然抽得生疼,像被一只粗糙的手撕扯着。胡锥子的儿子胡海生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女儿女婿瞒着他,亲戚朋友瞒着他,全湾里的人瞒着他,我也不例外,得瞒着他。我不知道,这是给他的暮年生活延续一种希望呢还是折磨。“我看我跟我爸一样,到死都抱不上孙子了。”胡锥子吸溜一下鼻子,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花。“女儿的孩子不算孙子?老东西!”我装出轻松的样子。“人家娃娃都在城市里打工,就我家那个犟板筋,非得跑到海上去折腾,能有啥好事呢?”胡锥子抱怨,“再说了,捞出来的海物,怪模怪样的,瞅一眼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谁还敢吃?”我想起有一年春节,胡海生回家带了好多海鲜,除了鱼虾、螃蟹、海螺、扇贝之类,还有许多我们没见过也叫不上名字的。看到这么一堆怪物,胡海生他妈和姐姐是大眼瞪小眼,不敢碰也不会做。胡海生就挽起袖子,凭着在渔村吃出来的一点经验,弄了七大碟八大碗,摆上桌子。搞得整个院子甚至湾里都弥漫起了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上门的亲戚,串门的邻居,大家又一次大眼瞪小眼……胆大的咧着嘴尝一下,胆小的把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胡锥子说:“没见过拿牙签剔肉的,透弄半天,才弄出点肉星星,还不够塞牙缝,哪有我们的牛羊肉好。”“老东西,你眼里也就咱这处避风的黄土湾,满坡梯田,几只牛羊。外面的天地大着呢。”胡锥子沉默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你看我,三说两说又忘了,大兄弟,大海到底在哪边?”不等他说完,我说:“真的,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四面都有海洋。我没跟你扯。”“你这人,还说没扯,我问的是海,你咋扯到‘羊’身上去了?”“海洋海洋,海和洋是一回事。”我感觉我又把自己绕进去了。“照你这么说,四面都是大海?那不早把咱们这黄土沟沟淹了。”我说:“你操得闲心,咱们这里是黄土高原,海拔一千多米呢,淹不了。”一不小心,又扯到了一个给胡锥子解释不清楚的问题上。我骗他说:“海爬呀,就是海爬不到我们的黄土高坡上来。”胡锥子“哦”了一声,他将喝到嘴里的茶叶嚼了嚼,“你这茶,没一点点味。”“这是上好的碧螺春。”说完,我觉得我又多了一嘴,得给他解释什么是碧螺春。摘自《四川文学》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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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