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崾岘(文/郭晓琦 诵/强歌)10-4
文摘
2023-07-13 07:59
甘肃
牛实诚和康康看见望塬的时候,他正躲在场院的麦草垛后面,拍打身上的泥巴。小子,一看就是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脏兮兮的脸挣得通红,头发上还冒着丝丝热气。旱区很少下雪,下大雪就更难得了,孩子们不激动才怪呢。给谁都能想得到,在校园、操场,或放学路上,亢奋的孩子们喊叫着,追赶着,逃窜着,痛痛快快干雪仗的场景。望塬拍打完裤脚,一回身,猛地看见场院边站着两个黑幢幢的人,吓得一激灵,撒腿就跑。高耸的门槛绊了一下,望塬几乎是滚进门洞的,牛实诚对着望塬胖乎乎的背影笑出了声。那一会,牛实诚和康康刚刚把门前场院和路面上的雪清理干净。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够气派,足足有近半尺厚,他们铲了整整一个下午。两口水窖的化雪池里,堆起了两座瓷实而又高耸的雪山。反正他们暂时也没别的活可做,两张嘴干等着吃饭总归不是个事。牛实诚和康康随望塬后脚进了门洞,哑女也跟过来,站在矮墙外,手舞足蹈,啊吧啊吧的嚷。哑女就住在东家隔壁,和康康年龄差不多大,长得水灵灵的,可惜不会说话。牛实诚和康康铲雪的时候,哑女两手筒在袖筒里,一直远远地站着看。牛实诚认识哑女,向她摆了下手,示意她过来。哑女怯怯地走近了点。牛实诚开玩笑,指着康康说,哑女,我给你瞅了个女婿带来了,你看咋样?哑女没多大反应,康康却臊得脸烧脖子红,额头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牛实诚见康康变了色,说,你怕个撒呢,她听不见的。哑女一直跟了他们一个下午。他们铲到哪,她就跟到哪,偶尔对着他们比比划划,啊吧啊吧地叫,不知道在说什么。康康偷偷瞄了哑女好几次,她长得实在是太俊了,比他的同桌彩彩好看,比他们班的任何一个女同学都好看。望塬溜进进主窑,一会又从厚厚的门帘下钻出来,仰头对着空落落的天空喊。爸——,爸——望塬的声音拖得很长,哭猩猩的感觉。半天,刘根子才从院外的羊圈矮墙探出头。望塬说,爸,你快来看,我妈嚎呢。刘根子“哦”一声,慢腾腾进了院子,对着擦铁锨的牛实诚和康康勉强一笑,又慢腾腾地进了主窑。杏一个人关在黑乎乎的窑洞里哭?她可是个“硬汉”。牛实诚思来想去,觉得不怎么对劲。跟着老麻到山里干活,和杏打交道少说也有个十五六年了,甭说哭,从来都没见过这女人拉过脸子。真的,据说有一年,场院里刚码起来的麦垛子着火了,风里雨里用汗水和辛苦换来的粮食,瞬间化成了一包灰烬。那哪是粮食,那是一家人的命啊!刘根子吸溜吸溜哭的像个孩子,杏硬是一点眼泪也没流。哭有锤子用!杏咬咬牙,只要有双手在,死不了人的。这才是真实的杏。牛实诚迟疑了下,跟了过去。碎土匪,一进门就欺负人……杏正喝骂望塬,见牛实诚和康康也跟了进来,急忙起来让坐。杏说,可能是早晨铲雪迎了冷风,浑身酸痛,躺了会。杏又指着望塬数落,你看我家的碎土匪,净胡喊,实诚兄弟见笑了。望塬吸溜着鼻涕争辩,我刚看见你在嚎,还不承认……杏顺手拾起窗台上的旱烟锅,作势要戳望塬的样子。牛实诚笑着将望塬捉到怀里,他摸摸望塬的额头,黏糊糊潮津津的。牛实诚说,小家伙,跑出汗了。杏确实哭过。尽管屋里光线昏暗,牛实诚还是能看出杏的眼睛红红的,眼圈儿肿胀……他感觉这与老麻的死有关系。牛实诚想,老麻死了两个多月了,他牛实诚好像没有伤心过。准确地说,是没来得及伤心。老麻哈哈大笑一声,一口气没缓过来,死了。牛实诚当时被吓傻吓懵了,在场的人都被吓懵了。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瓷实健壮的男人,嘻嘻哈哈间突然就咽了气。待大家反应过来,雨里泥里发送了老麻后,天“哗”一下就晴了。“秋老虎”发威,地里的秋粮瞬间黄透,牛实诚带着两家人整天抢收,大小劳力齐上阵,必要时得在夜里赶着潮气收割。那时,才知道缺了老麻一个壮年劳力有多艰难。牛实诚一边挥汗,一边在心里咒老麻。我呸!你个老怂,自己腿一蹬,躲清闲去了,丢下个烂摊子,让我一个人顶着。我呸!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摊子确实够烂,烂到牛实诚一时不知所措。包产到户才第二年,家家户户不是缺牛少驴,就是缺犁少耙,单干不现实,所以基本都是两三户凑到一起种庄稼。牛实诚肯定没得选择,和老麻家绑一起干活,两个人半辈子的搭档了。老麻老婆是个病罐罐,一年四季吼吼地喘,喉咙里像是装着一只破风箱。孩子出嫁的出嫁,上学的上学,但有老麻和牛实诚两个男人顶着,日子还算顺当。包产到户两年下来,交过公粮,留过种子,结余的粮食虽然远远够不着来年,但比农业社挣工分分粮食好几倍子。老麻和牛实诚商量,冬闲了坚持再跑跑山里,累就累点。山里人家羊多毛多,活是有的干,挣点零碎钱垫补油盐酱醋,供给娃娃读书没啥问题。反正政策好了,挣多挣少都装在自己腰里,不用上交集体。你看,话说得好好的,都不算数了,老怂,就只顾自己舒坦。牛实诚骂过了,又觉得老麻可怜,生活刚刚有了起色,要过好日子了,要吃饱肚子了,老麻却福薄命浅,“咣当”一下死了。老麻死后,秋庄稼算是抢回来了,两家加起来十来口人呢,粮食就是命。但说好了去山里擀毡的事,只好放弃。那天,牛实诚正埋头修理农具,康康来了。老麻一走,康康这娃大失成色,看上去薄的跟一张纸似的,让人心疼。康康抠着指甲缝,嗫嚅道,实诚叔,我不念书了。牛实诚闷声问,啥,你说啥?康康说,我不念书了。牛实诚问,你这娃,不念书想干撒?康康说,我想跟着你去山里擀毡挣钱。牛实诚厉声说,胡扯。康康说,我妈的病又加重了。牛实诚的心被扯了下,直往下沉,垂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沉吟了会,牛实诚说,你好好念你的书,家里的事有我呢,听话。康康再没说话,发了会愣,转身走了。康康第三次到牛实诚家,是和他妈一起来的。康康说,他已经退学了。牛实诚瞅了瞅康康妈,几天不见,她老得有点吓人。康康妈稍稍平了下喘息,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大兄弟,看在老麻当年带你的情分上,你就带上娃。牛实诚一下子就哑了。牛实诚愣神间,望塬扯了扯他的衣襟,然后咧着嘴,怯怯地指了下康康。牛实诚明白望塬的意思,说,他是康康,你应该叫他大表哥。康康听牛实诚介绍他,对着望塬笑了笑。望塬试探着问,你会扇三角板吗?扇三角板是土塬一带孩子们当时经常玩的一种游戏。一般是参与游戏的双方用石头剪刀布确定输赢。输家先出一个用废纸折叠的三角板,放在地上,赢家将自己的纸三角板用力甩上去扇。扇翻了,就赢走。扇不翻,由输家扇,如此轮流。所以,那时候孩子们的口袋和书包里,常常能翻出一大摞纸叠的三角板。康康说,当然会。望塬喜出望外的样子,伸手拉着康康往院子里去。你看看,就一个碎土匪,能折腾死人。杏的声音也追着望塬,絮絮叨叨。一天到晚光知道玩,书啊本子啊都拆光了,净叠了三角板……就不能让你康康哥哥给你看看作业嘛。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