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来,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胡锥子算是说囫囵了几句话。胡锥子说,我得了个怪病。我问,什么怪病?胡锥子说,心急。我问,怎么个急法?胡锥子说,心急得猫抠一样,慌得没地方搁。我知道胡锥子的病在哪儿,只好话随话走。我说,我也心急,退休后心里就空空荡荡的,没个着落。胡锥子随意瞥一眼,说你心急和我心急不一样。我也疑惑地瞅他一眼。胡锥子说,你没经历过,说了你也感受不到。我要一坐下来,心急病马上就犯了,整个人好像从崖洼(悬崖)往下坠。又一阵咳嗽,胡锥子抹了把眼泪继续说,白天还好,夜晚简直就是个没底的黑胡圈(窟窿),只要一闭眼睛,就迷迷糊糊地一直往下坠,惊醒了就得眼巴巴往天亮坐。坐上要实在难受得不行,我就在场院里胡乱转圈圈。有一夜,我晕头转向地走到鹞子岭头上去了。我一看不对劲,就折身往回转,那时鸡才叫头遍。我说,你个老东西,就不怕鬼把你追了。胡锥子勉强笑了下,说黄土都掩到鼻梁上了,我还能怕鬼?我说,不是怕不怕的事,你看这新世纪新时代,日子越来越好,越来越有过头了,咱要精精神神地多活几年。胡锥子没吭声。我又提醒他说,你个老东西别那么固执,还是趁早找个中医看看,正正经经吃几服药。胡锥子很有意味地看我一眼,说天王老子恐怕也治不好我这病了。说话间,我儿子从省城打来了电话,没说几句,调皮的孙子抢了电话,叽叽喳喳给我讲了会他在幼儿园做游戏的趣事儿,还背诵了一首古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等我接完电话,发现胡锥子早悄没声息地走了。
这应该是第四次了,胡锥子在马扎上坐稳当后,摸索着要往烟锅里装旱烟。我递给他一根“黑兰州”,他犹豫了下,接了,顺手插在枯蔫的耳朵后面。
我说:“地上凉,上炕坐。”
胡锥子说:“不了,抽一锅子烟就走。”
很快,胡锥子就被笼罩在烟雾里,也被淹没在自己一浪又一浪的咳嗽声里。我注意到,他不咳嗽的时候,抽烟有点狠,一口接一口,吧嗒吧嗒使了劲吸,硕大的铜烟锅头里一次又一次地冒起火星子,被他用大拇指一次又一次地压下去,压瓷实。那根粗黑的、裂了口子的大拇指,估计连肉带骨头早被烧熟了。
“最近,你个老东西到我这走得勤,不像是乱转腾?”我笑着问。
胡锥子闷着声抽烟。
“你有事?”
“也没啥事。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害了个心慌病,到哪儿都待不住。”
我说:“哄不过我的,你肯定有事。”
咳嗽稍微平息了点,胡锥子把埋在烟雾中的头抬起来,认真瞅了瞅我,又耷拉了下去。他颧骨高挺,皮肉松弛,瘦得有些吓人。那张布满深褐色斑点的脸像是用木头刻出来的,褶皱生硬,表情灰暗,映出两道浑浊泪水爬行过的痕迹。
我心里一沉,强装玩笑着说:“你个老东西,是不是老糊涂了?吞吞吐吐的,跟个婆娘一样。”
胡锥子再次抬起头,瞅了瞅我。他说:“大兄弟,你到底是干公事的人,眼睛亮。我还真有个事,想问你。”
“啥事?你说。”我想了下,又铺垫了一句,“我已经退休了,人走茶凉!”
我在镇中心小学当校长的时候,经常有亲戚朋友和村里的人上门求情办事。在他们眼里,我绝对是个“人物”。什么申报庄基地、户口迁移、孩子上学、毕业实习、当兵政审、工作面试等等,只要是个事儿,都一股脑往我桌面上摊,丝毫不考虑区区一个小学校长的苦衷。
“你当了一辈子的先生,只有你能说清楚。”胡锥子一口烟没有吐利索,又一阵剧烈咳嗽。缓过气来,他用脏兮兮的袖子左右抹了一下风雪苍茫的眼睛,“我的这个事,只有你大兄弟能说清楚。”
我笑了。心想,这老东西也学会抬举人了......
(未完待续)
摘自《四川文学》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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