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寻找大海的人(作者: 郭晓琦 播讲:强歌)

文摘   2023-03-18 19:29  

郭晓琦:男,甘肃镇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5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诗歌、散文随笔及小说作品发表。曾获《诗刊》《作品》《广西文学》等刊物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敦煌文艺奖等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


轰一声闷响,厚重的门板被掀开一道缝隙,风卷着柴草枯叶直往院子里旋。之后,才看见胡锥子弓着腰,慢腾腾地挤进来。

老东西又来了。

我把目光从窗玻璃上抽回来,身子也随之滑进暖烘烘的被窝里。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蜷缩在被窝里。从渠口镇中心小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下来,我就经历了人生中最阴湿灰暗的一个秋天。才刚刚进入农历八月份,老天爷就始终阴沉着脸,秋风瑟瑟、阴雨绵绵,铁了心肠要把浑厚的黄土高坡泡软灌透的样子。每一片飘飞的枯叶似乎都落进了心里,乱糟糟湿漉漉的,往下垂……

可老东西又来了。

老东西胡锥子其实也就比我大个七八岁,但我们要待一起,看上去他简直就像我的老父亲,一副弓腰塌背、饱经风霜的样子。好半天,胡锥子才揭开门帘,吭哧着迈进屋里。他抬起头往炕上瞅了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装着整个秋天的萧瑟。

“来了。”

我搭了腔,顺势欠了下身子,表示礼节。我实在是懒得爬起来。

胡锥子嗯了声。他将手里的小马扎打开,搁到地上,试着撑了撑,才慢慢地坐下。这老东西,每次来的时候总是自己带着马扎,好像我家不给他凳子坐似的。
我说的每次,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三次,这已经足够让我捉摸不透。我们虽然是在同一个村子里,巴掌大点儿的地盘,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顶多也就是打声招呼,基本没什么过深的交往。我是个教师,村里人都口口声声叫我“先生”。我在渠口镇中心小学教了一辈子书,大多时间都搅和在学校里,只有周末和假期,才会在村里待段时间,属于村里仅有的两半户。胡锥子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农,在黄土高坡上种了一辈子庄稼,加之他自小就脑子笨,不大灵光,是那种三棒槌捶不出一个响屁的人。我们彼此之间,确实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可是最近,胡锥子这个老东西有点儿反常,一个月之内,往我家跑了三次。前两次来,他好像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闷着头抽旱烟,还有止不住的一阵接一阵的咳嗽。胡锥子一咳嗽起来,剧烈而漫长,好久刹不住,要把五脏六腑一股脑从嘴里吐出来的架势,到快要把自己咳弯、咳断气,忽而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活过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么能咳嗽。在胡锥子略微平稳的间隙,我说你这咳嗽挺吓人的,得去医院看看,吃点药。他说老毛病了,白花钱。我想村里差不多上了年纪的人,头疼了脑热了,都和他一样,咬咬牙硬扛,劝也白劝。我又问,吃过晌午饭了吗?他“嗯”一声。我问,有啥事吗?他“嗯”一声。我说啥事你慢慢说,他“嗯”一声。我耐着性子等了好半天,他继续闷着头抽旱烟。他的门牙下面就剩两颗、上面一颗,像三枚生锈的橛子斜歪着,说话漏气。又过了半天,他那浮着一层干白皮的嘴唇动了动,但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出来。最后,胡锥子铆着劲在鞋帮子上磕几下旱烟锅,才慢腾腾地收起马扎,弯腰出了门,身后撒下一长串咳嗽声。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三次来,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胡锥子算是说囫囵了几句话。胡锥子说,我得了个怪病。我问,什么怪病?胡锥子说,心急。我问,怎么个急法?胡锥子说,心急得猫抠一样,慌得没地方搁。我知道胡锥子的病在哪儿,只好话随话走。我说,我也心急,退休后心里就空空荡荡的,没个着落。胡锥子随意瞥一眼,说你心急和我心急不一样。我也疑惑地瞅他一眼。胡锥子说,你没经历过,说了你也感受不到。我要一坐下来,心急病马上就犯了,整个人好像从崖洼(悬崖)往下坠。又一阵咳嗽,胡锥子抹了把眼泪继续说,白天还好,夜晚简直就是个没底的黑胡圈(窟窿),只要一闭眼睛,就迷迷糊糊地一直往下坠,惊醒了就得眼巴巴往天亮坐。坐上要实在难受得不行,我就在场院里胡乱转圈圈。有一夜,我晕头转向地走到鹞子岭头上去了。我一看不对劲,就折身往回转,那时鸡才叫头遍。我说,你个老东西,就不怕鬼把你追了。胡锥子勉强笑了下,说黄土都掩到鼻梁上了,我还能怕鬼?我说,不是怕不怕的事,你看这新世纪新时代,日子越来越好,越来越有过头了,咱要精精神神地多活几年。胡锥子没吭声。我又提醒他说,你个老东西别那么固执,还是趁早找个中医看看,正正经经吃几服药。胡锥子很有意味地看我一眼,说天王老子恐怕也治不好我这病了。说话间,我儿子从省城打来了电话,没说几句,调皮的孙子抢了电话,叽叽喳喳给我讲了会他在幼儿园做游戏的趣事儿,还背诵了一首古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等我接完电话,发现胡锥子早悄没声息地走了。

这应该是第四次了,胡锥子在马扎上坐稳当后,摸索着要往烟锅里装旱烟。我递给他一根“黑兰州”,他犹豫了下,接了,顺手插在枯蔫的耳朵后面。

我说:“地上凉,上炕坐。”

胡锥子说:“不了,抽一锅子烟就走。”

很快,胡锥子就被笼罩在烟雾里,也被淹没在自己一浪又一浪的咳嗽声里。我注意到,他不咳嗽的时候,抽烟有点狠,一口接一口,吧嗒吧嗒使了劲吸,硕大的铜烟锅头里一次又一次地冒起火星子,被他用大拇指一次又一次地压下去,压瓷实。那根粗黑的、裂了口子的大拇指,估计连肉带骨头早被烧熟了。

“最近,你个老东西到我这走得勤,不像是乱转腾?”我笑着问。

胡锥子闷着声抽烟。

“你有事?”

“也没啥事。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害了个心慌病,到哪儿都待不住。”

我说:“哄不过我的,你肯定有事。”

咳嗽稍微平息了点,胡锥子把埋在烟雾中的头抬起来,认真瞅了瞅我,又耷拉了下去。他颧骨高挺,皮肉松弛,瘦得有些吓人。那张布满深褐色斑点的脸像是用木头刻出来的,褶皱生硬,表情灰暗,映出两道浑浊泪水爬行过的痕迹。

我心里一沉,强装玩笑着说:“你个老东西,是不是老糊涂了?吞吞吐吐的,跟个婆娘一样。”

胡锥子再次抬起头,瞅了瞅我。他说:“大兄弟,你到底是干公事的人,眼睛亮。我还真有个事,想问你。”

“啥事?你说。”我想了下,又铺垫了一句,“我已经退休了,人走茶凉!”

我在镇中心小学当校长的时候,经常有亲戚朋友和村里的人上门求情办事。在他们眼里,我绝对是个“人物”。什么申报庄基地、户口迁移、孩子上学、毕业实习、当兵政审、工作面试等等,只要是个事儿,都一股脑往我桌面上摊,丝毫不考虑区区一个小学校长的苦衷。

“你当了一辈子的先生,只有你能说清楚。”胡锥子一口烟没有吐利索,又一阵剧烈咳嗽。缓过气来,他用脏兮兮的袖子左右抹了一下风雪苍茫的眼睛,“我的这个事,只有你大兄弟能说清楚。”

我笑了。心想,这老东西也学会抬举人了......

(未完待续)

摘自《四川文学》2022年第11期

(图片来自网络)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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