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莉
“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
“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还算平静。”
“据我观察,你仍然很不开心呐。——描述一下你现在的情绪,程度从一到十打分。”
“悔恨和自责吧。十分。”
“上次我们谈话快结束时,你突然说了一句,‘是我杀死了他们’。和这有关吗?”
“是的。”
“你是怎么杀死他们的?”
“怎么说呢……用意念。”
“你的意思是说你用意念杀死了自己肚子里的三个胎儿?”
“对。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要他们,我恨他们。他们接受到了信息,就在我的子宫里自我毁灭了。我是个恶毒的杀人犯!”
“你不想当母亲吗?”
“从来不想。”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不想当母亲的想法的?”
“十岁吧。”
“十岁?”
“可能还要更早一些。”
“之后呢?”
“每隔一段时间,这个想法会自动地从心里冒出来,好像自己要给自己打气似的。整个青春期都是这样度过的,一直到成年。”
“一个很顽固的想法,对吧。”
“不仅是想法,它变成了诅咒……”
“既然我们都懂的,呃,有果必有因,你认为这个想法,或者说这个诅咒,是从哪里来的?”
“……”
“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继续讨论呢?”
“……”
“好吧,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可以下次——”
“昨天晚上,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重新翻看了她的遗物。”
“‘她’?”
“说实话,她的东西所剩不多了。笔记、日记、信件、照片,按照她的遗愿,都烧掉了。衣物,包括她一直珍藏的审判服,发霉的发霉,烂掉的烂掉,也陆续地扔了。那些法律书籍,每次搬家都会处理掉一部分。”
“嗯,接着说。”
“我找到了一只黑色小手包和一个不锈钢真空保温杯。最珍贵的是两枚二等功奖章,一枚荣誉天平勋章和一枚国家三八红旗手勋章。时间过去那么久了,还像新的一样,不过没那么光亮了。它们和十多本荣誉证书一起,装在一个蛋卷盒子里——她生前最喜欢吃的那个牌子的蛋卷,芝麻味的。”
“唔唔。”
“我把奖章和勋章从盒子里拿出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想人死之后能给世上留下的就只有这么一点东西吗?这几块金属牌能代表人的一生吗?如果不能,又有什么可以代表呢?”
“……”
“突然间,我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她变得很陌生,很遥远,像一个和我没有多少关系的熟人。你可能会感到奇怪,可实际上,我和她共同生活过的时间不过二十三年,还不算中间几年的分离。也就是说,我们的生命只有二十三年是重合的,不算短,也绝对不算长。”
“……”
“她,叫峻梅。严峻的峻,梅花的梅。”
第一章
如果旧的东西足够理智,不加抵抗即行死亡,那就和平地代替;如果旧的东西抗拒这种必然性,那就通过暴力来代替。
导航甜腻的女声告诉亦莎,距离蒲城还有五十六公里。
高速公路连绵不断的噪声从半开的车窗漫灌进来。挡风玻璃上方,半悬的太阳在薄薄云层间穿过,光芒温吞。两侧铺开的江汉平原,平展得像是没有牧羊人和拾穗女的米勒风景画,稻子金黄灿烂,棉株奋力喷吐出花朵,如同挂在枯枝上的雪团。
“蒲城”字眼越来越频繁地显示在路牌上,三十三公里,二十四公里,十五公里。
每当看到这个名字,亦莎的心脏就会紧缩一阵。她承认自己其实并不熟悉蒲城,尽管它是峻梅的故乡,她生命中最初的两三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她对它几乎毫无印象,也有十几年没有踏进过它的地界。事实上,亦莎一直在竭力回避它,被人问起与它的关系时也总是含糊其辞。前几年蒲城打造“温泉之乡”,在省城把旅游广告做得铺天盖地,但凡她看到那些设计精美的广告画面,都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直到三个月前,在亦莎走进穆医生那间挂着硕大钟盘,装饰着许多绿植的诊室时,还以为她与蒲城再无联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是妇产医院的主治医生向亦莎介绍了穆医生,在亲手为她做完清宫手术之后。这次流产已经是高龄孕妇亦莎经历的第三回:第一次完全没有经验,例假迟到了多日还浑然不觉,在影院看电影中途下腹剧痛,去卫生间排出猩红的血块才意识到是流产了;第二次已经准备在医院建档,却被B超查出胚胎停育,服下米菲片的当晚,正好碰上麻醉师缺岗,没做成无痛人流,痛得晕厥过去后是被希伟背回病房的;再就是距离第二次三年后的这一次,她在手术过程中始终昏睡,无知无觉,希伟事后告诉她,剥离下来的胚胎和组织看上去很像是一截鱼肠子。主治医生一边摇头一边在出院小结的病史栏写下:“习惯性流产(不明原因)”。术后复诊时,她注意到了亦莎濒临崩溃的情绪和糟糕的恢复状况,判断她得了产后抑郁,建议她尝试专业的心理干预,接着便在一张处方笺背后写下一组潦草的手机号码。
主治医生可能不会想到,当亦莎第十三次见到穆医生,在他斜侧方那张略带污渍的碎花布艺沙发上坐下后,他们谈话治疗的主题却发生了重大的偏移,将更多的人和更久远的回忆牵扯进去……
五公里。亦莎依稀记得在蒲城边上有座废弃的磷矿,像一座光秃秃的高山耸立在路边,巨大而荒凉。她扭头向车窗外搜寻,磷矿果然还在,隐藏在巨幅广告牌的背后,但已经变成了矿山主题公园和度假酒店,早就不是原来的模样。
女声再次提醒,本次导航即将结束。越野车沿下匝道急促地转弯,亦莎单薄的身体被甩向一侧,等到惯性的晕眩消失,眼前蓦地冒出一片高楼大厦的远景,如同朦胧的海市蜃楼。通向城区的是一条宽阔笔直的景观大道,成排的槐树耸立在两侧,干净得仿佛不沾染一点尘灰。
“我想先回草皮村。”亦莎挺直肩背,突然对丈夫说。
“确定?”希伟迟疑着放慢车速。
“我想去看看那个湖。”
希伟顺从地在下一个路口打了转向,越野车经过杂乱无章的田亩和菜地,穿过几条铁轨和一个简陋的涵洞,沿着狭窄的乡道驶向空无一人的田野。
水泥车道后面紧接着的是泥泞的土路,过了一会儿,在车身轻微的摇晃中,亦莎在路边土墙上发现了禁渔的红漆标语,空气里依稀飘荡起水藻、蚌壳和鱼类混合的腥气。又向前开了一段,他们还是没有发现“那个湖”,直到土路走到尽头,田野的绿色陡然中止,前方升腾起一片宽阔无边的空域,几乎与灰蓝色天空融为一体。
越野车熄火,亦莎按下安全带卡扣,下车,用力拍上车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两只细瘦的小白鹳掠过头顶,姿态绝美,仿佛一对精灵在趋前指路。湖岸陡峭,簇簇蒲苇守护在岸边,绿菱以近乎完美的规则图案铺排在浅水区域,粒粒碎花在叶间荡漾。湖水波澜不起,近处呈现蓝珀一样的颜色,湖心则在阳光的照耀下浅淡得发白。
“这就是龙晒湖。”亦莎用变形的声调对紧跟上来的希伟说,“妈妈的龙晒湖。”
她记得,上一次回蒲城的时候,差不多也在这个位置,她捧着一个沉重的瓷罐,亲手将峻梅撒向湖水。每一次抛洒,雪花一样的骨灰和白珊瑚一样的骨殖就落向湖面,轻轻地打转,然后瞬间被波浪吞没,沉向湖底。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重复地挥舞手臂,直到瓷罐见底,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去吧,回到那里,不管你有多么想要逃避。真实地面对过去就是治愈的前提,也是解脱的开始。穆医生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是的,如果不是穆医生的鼓励,亦莎不能确定她敢不敢回到这里,更不能确定,她有没有勇气将峻梅的故事重新讲述一遍,正像她和他约定的那样。
而现在,就是完成穆医生布置的作业的时候了。
她转过身,面对满脸茫然的希伟,轻声地说:“以前,我好像很少向你提起过我的妈妈。”
大多数人的人生可以被比喻成一条河流,哪怕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终归会流向远方的目的地。但在莎莎看来,峻梅的人生却是一个漩涡,再猛烈的激流,再巨大的风浪,气势滔天,也只围绕着中心打转。
故事应当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己丑年那个元宵节的傍晚说起。事实上,由于时间久远,这部分内容基本来自峻梅自己的追忆,情节宛如零散的宝石颗粒,必须要以想象作底托加以镶嵌,才能勉强成为一个整体。现在,从时光的深处浮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实汉子,肩膀一侧驮着一个小女孩,像耍猴艺人似的,沿着龙晒湖边铺着碎雪的田埂徐徐走来,向位于蒲城陶屋乡草皮村自家的老屋走去。
蒲城因先秦时期位于“蒲骚之地”得名,曾属古云梦地区,两千年来隶属沿革多有变化。等十八岁峻梅考上省城的最高学府,就和当年跳出农门的年轻人一样,随着户口和粮食关系的迁出,彻底告别了故乡。能证明她籍贯的,是一辈子改不掉的蒲城话,始终顽强地存留于舌尖之上。
汉子是莎莎的外祖父,按照蒲城话该叫“家家爹爹”,女孩则是虚岁刚满六岁的峻梅,乳名梅伢。蒲城称呼爸爸叫“伯”或“父”,在峻梅的回忆里,她的“伯”有着周围湖区少见的高大体型,常被同村人呼作“蒙古人”,又因为早年学过拳脚功夫,还在船帮混过两年学徒,筋骨雄健,膀大腰圆,粗衣布鞋也掩藏不住异人之相。
父女俩正从附近杨湾镇的庙会赶回家中。彼时正值乱世,几个月来,白崇禧调集部队进驻鄂中,摆出的是一条长蛇阵,蒲城恰恰出于蛇腰的部位,兵荒马乱,因而更显冷落荒凉。只因当日是元宵节,杨湾镇上到底比平时热闹一些,再不济,也有几串灯笼、几艘旱船、几只蚌壳精,有卖月半粑和其他小吃的摊子,有从四乡八里赶来的人群。外祖父和心爱的小女儿赶上这场热闹,吃也吃了,玩也玩了,都心满意足。
湖风冷冽如割,积雪散发出寒光,外祖父加快脚步,淡黑的夜色里,刘家的老宅近在咫尺。梅伢仍然稳坐在“伯”的肩上,悠然自得地从口袋里掏黏糊糊的糖瓜吃。后来很多次,峻梅以哀婉的口气追忆“伯”对她异乎寻常的宠溺,这一童年的“专座”总被当成证明,另外一个证明则是,“伯”从来没把她当女伢养,去年就把她送进私塾读书,比男伢还早,这在当地可是不多见的奇闻。
在这个佳节的傍晚,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外祖父根本不曾意识到危险的迫近。他本该是有所警觉的,毕竟他平日里与共产党走得很近。前年,撤退的共产党从巴东返回蒲城,组建蒲(城)云(梦)行动委员会和游击总队,总队下的一个中队长和他称过兄道过弟。但是,外祖父落拓不羁的性格让他过于心大了,再加之过节的气氛,他几乎没有一丝防备。
直到走进家门,外祖父才卸下梅伢,跺跺脚上的雪,转身掩上房门。外祖母迎出来,问了几句寒暖。梅伢欢叫着扑进母亲怀里,两人相拥去了侧房。
也就把气喘匀的工夫,外面就有人喊门了。一句低沉但不失亲切的呼喊:达生哥!
门吱扭开了,紧跟着三声放炮仗似的巨响。
等到外祖母和梅伢奔将过来,正好看到外祖父头朝外、脚朝内扑跌在门槛上,从左胸弹孔喷射出的鲜血洇湿了土布棉袍,向地面上蜿蜒。门外人影闪过,几双大脚咚咚的脚步声正在夜色中消散。
外祖母发出惨烈的惊叫。在她的脚边,连中三弹的外祖父挣扎几下,一句话没留就匆匆地断了气。
峻梅从来没有描述过目睹她的“伯”在眼皮底下死去是一种什么体验,可能根本就无法描述。后来,被枪声惊动的左右四邻逐渐聚集过来,在他们的帮助和安抚下,外祖母和梅伢才勉强度过了这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声明:本公众号/网站转载其他媒体内容,旨在传递更多信息及用于网络分享,不具有任何商业目的。如有版权异议及其他任何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我们会尽快妥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