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钱墨痕:寒露

文摘   文化   2024-10-21 17:01   湖北  



 寒  露 

钱墨痕


“我把车停在后面,找了一会儿入口。”云晓韶向我解释,又问,“你到多久了?”

“我也刚到。”我把椅子往前拉了拉,想听得更清楚些,“云老师要喝点什么?”

“我喝什么都行。”她瞄了一眼菜单,“就美式吧。”

我跟云晓韶约好下午一点在一家新开的社区咖啡馆碰面。刚到时没什么人,我特意选了角落的座位,以为会安静一些。很快进来两位母亲,身边的男孩满屋飞奔,母亲则优雅地坐在一旁,没有任何制止的意思。我把裙子整了整,手机显示十二点五十五,现在后悔有些晚了。这时,云晓韶推门走进咖啡馆,四处张望。我想招手叫上一声,但还是起身将她迎了过来。

她比我想象中更苍老些,头发自然是全白了,身体被棉衣压得更显佝偻。笑容带出与年龄不符的皱纹,让我轻易地想象到如今学生叫她“奶奶”的情形。坐下后云晓韶一层一层解开缠绕在她脖子上的围巾,天气早已转暖,但她似乎还留在上一个冬天。

去吧台取咖啡的时候,我望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的男友司佗,他对我做了一个握紧拳头的手势,大概是给我鼓劲加油,让我好好完成下午的任务,我则冲他点了点头。虽然口袋里有司佗给我备用的一包纸巾,但想到漫长的下午,我还是向吧台多要了几张。


云晓韶是我的小学班主任,教语文。半年前收到微信那会儿司佗正在厨房忙碌,我在客厅等着吃饭。和云晓韶加上微信后我们的联系仅限于每年春节发的拜年短信,要是我记得的话教师节也不会落下。我点开新消息提醒,云晓韶没有任何类似“在忙吗”或是“你最近怎么样”的客套,直接就是一大段文字。开头是“戴丽你好,我是你的小学班主任云晓韶,现在你已经是有所成就的青年作家,本不该来打扰你。”继而便是直入主题。她说她丈夫去世了,她难以承担这份悲痛,但想到还有女儿,只得忍痛前行。

她丈夫我认识,教小学体育,我们叫他丁老师。她女儿叫豆豆,小我五岁,我毕业时她刚上一年级。我把手机放下来,想起之前有人在沉寂许久的小学同学群里@老师发了“节哀”,云老师回了句“谢谢”。当时没多想,现在全连了起来。

司佗在厨房让我帮他剥蒜,我隔着门告诉他我正忙着。他没说话,我又拿起手机。云晓韶在后面接着写道,“我想做一件事,把丁老师跟我差不多三十年的点滴记录下来,主题是‘你让我成为最好的自己’。他不仅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朋友、导师,给了我莫大的帮助,也引导着我健康成长。”她说她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也许这件事同时可以支撑她走下去。最后她问我有没有可行性,想请教我的意见。

看到她发的,我不自觉涌起诸多回忆,印象中小学那会儿丁老师下班早,总是站在我们班级门口,陪云老师等到最后一个接孩子的家长,再一起回家。有次我爸开会,接到我时天已全黑,整个学校仅有丁老师、云晓韶我们三人。长大后习惯了黑夜,知道天往往黑得很早,但对小学时这件事我仍是极深刻的记忆。看到云晓韶问我建议,我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倒不是怕帮忙,只是担心帮不好,甚至压根儿帮不上,再让她失望。

“老师是想记录,还是想着有机会的话,最好能出版,走市场?”我表达了哀悼和怀念之后,问云晓韶。我琢磨着她来找我,总不至于真的向我请教写作。

“能走市场,最终能成书出版,当然最好。只是我恐怕没有能力写好。”

“不存在好不好的,记录文章,情真意切就一定能打动读者。”我刚刚看一长串文字已然很是动容,我告诉云晓韶。出版的话,商业出版收得很紧,自费倒是没那么难。说到这儿,我脑子忽然闪过她不会是想让我代笔吧,想完又觉得自己过分,小学老师找自己求助,自己却想着出版自费甚至代笔的事。我向云晓韶表明了态度,这很值得写,并且一定得写,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老师尽管开口。

云晓韶听了这话很是高兴,连发了好几个“谢谢”,说到时候写作过程免不了还要我来把关,还说听我这么说感觉生活又有了奔头。听得我反而很是戚戚,觉得自己本该更努力地表达对老师的支持。

晚饭时我告诉司佗云晓韶发我微信的事,他则惊讶于不到五十的丁老师的早逝。于我而言,云晓韶不只是教了我几年语文的小学老师。给司佗讲之前,我问他成长过程中,有没有对他的影响很大,甚至给他的人生以重塑作用的人。

司佗咬着筷子想了好一阵,“乔布斯?”


我在三年级时转学去了云晓韶的班级。之前教我的老师跟我妈相处不好,我妈认为她带有偏见且水平不高,发现不了自己的女儿有多么优秀,只会抓着小毛病不放。转学后请学校领导及班级老师吃饭,坐主位的自然是班主任云晓韶,敬酒时我妈委婉地给云老师打预防针,“都说我女儿调皮。”

“孩子调皮是天性。要是都不调皮,都不犯错误,还要我们老师做什么?”

“她不是女生那种调皮——”

“女孩也是孩子嘛,调皮不分男女的。”

这事是我妈很久之后告诉我的,如今回想起她那时的外貌,只有“温柔的小阿姨”这点隐约的印象。我不知道我妈当时有没有听到云晓韶说“调皮的小孩聪明”,但云晓韶之后在公共场合从不吝啬对我的夸奖——与前任班主任截然不同——无疑使我妈大为受用。云晓韶在课堂上说“芝麻开花”时,我会坐在下面大声接“节节高”,她则当着全班的面夸我看书多,说这就是厚积薄发,即使那时我都不懂这个成语怎么写,是什么意思。她还会拿我教育别的学生,说你们不要看戴丽上课做小动作,其实她也在听讲,你们可做不到这些。每次放学给我妈转述这些时,她的表情仿佛一切都归功于她。

我妈说的“她不是女生那种调皮”云晓韶很快就会知道。在我成长的年代,下课所有人都会在外面疯跑。女生们有自己的游戏,踢毽子、跳长绳,或是玩着在纸上写“东西南北”的算命游戏。那些从没吸引过我,我宁愿与男生混在一起,玩溜溜球、四驱车,把网球或是塑料饮料瓶当成足球,踢来踢去。同学会用很难听的话骂爱跟女生玩在一起的男生,而我幸运得多,没有任何人敢用我不喜欢的字眼来形容我。那时男生打闹常斤斤计较,僵持不下时会找局外人来评理,这个局外人经常是我。我则会认真分析,给出类似“你多打了一下,得让他打回来”的自以为公平的决断。

我对男生的影响力不仅于此。四年级有一天临放学下起雨,在班上做完作业还没等到爸妈,我便拉了两个惯常跟在我后面的男生上了教学楼天台。天台有锁,但这难不倒我。站在楼顶往下看,下面不是一个个人头,而是伞撑开的一朵朵花。我想到给花浇点水也不错,反正天下着雨,没有人会感到奇怪,便跟两个男生说要不你俩比比,从这里往下泼水,看谁泼得远。他俩深谙我的公平,没多想便拿出水壶,我刚喊完“三二一”,高个子那个已经泼了出来,矮个子自觉无趣,便回教室报告给了云晓韶,说高个子泼水,说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教了我一年多,云晓韶对我特立独行的性格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我在考试填写姓名时从不会好好写“戴丽”,要不写一个“戴”字,要不就写上学过的唯一一个含有我姓氏的成语“张冠李戴”或是“戴李冠张”,别的老师发试卷时会故意大声地问,“谁是张冠李戴?”然后看着我大摇大摆地上去领试卷,仿佛莫大的荣耀。他们告诉云晓韶,云晓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笑而过,从不苛责,但这次不同。

云晓韶让我们三个站在办公室里,听她讲了二十分钟安全问题。然后转过身问我,真的是我怂恿他们做的吗?我想解释一句说天在下雨,所有人都打着伞,没有人会真的被泼到,但我同时也知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云晓韶或是别的任何人。所幸办公室中没有别的老师,认错并不会过于丢人。我点了点头,说是真的,我知道错了,不应该翻越栏杆,更不应该教别人泼水。我妈每次指责我时,总让我自己找出问题,我精于此道。云晓韶听了我的话,当着高矮个子的面夸了我的诚实和担当,说犯错误不可怕,人生下来要先学如何犯错误,之后才能学到如何改正。说完她叫我走近两步到她跟前,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问我:“这件事你觉得需要让妈妈知道吗?”

我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你答应我,今天的错误以后不能再犯,如果答应老师,老师就不告诉妈妈,答应的话我们拉钩。”说着把小拇指伸了出来。

我忙不迭伸出手,跟她的小拇指搭在了一起,她轻轻晃了两下,“拉钩了就一定要做到,否则老师下次就要连这次的一起告诉妈妈了哦。”然后放我先回了教室。


小时候我并不害怕被我爸我妈骂,也不那么害怕被老师骂,最怕的反而是老师找家长。每次我妈不得已赶到学校都会造成“1+1>2”的作用,她为了证明什么,在老师面前会更加严厉凶狠,那时我不再是她的骄傲、她的女儿,而是她的负担,甚至仇人。有时候在老师面前骂完我,第二天还会抱着我哭——前一天晚上回家是不会的,那会儿她还沉浸在情绪里——而我多是莫名其妙,过了一夜后我早已忘记了之前的事情。

但拉钩我再也没有忘记,从那以后每次做出格的事之前,我总忍不住去想这件事在不在拉钩范围之内。这一行为的意义不在于我答应了云晓韶多少,而是想的那两秒会让我从亢奋中平静下来。

我身上男孩子的性格确实给我惹下了各种各样的祸端,我妈从小就以此责备我,说我没个女孩子的样子。为此她采取了诸多方法,从让我穿特别粉嫩的裙子,到给我买成套的芭比玩具,把电视节目从《飞天小女警》改到《百变小樱》,到每天晚上给我读书。而即使读书,我妈也有所选择。五年级我玩《三国志11》,由此迷上了三国,缠着我爸买了上下两卷厚厚的《三国志》。五年级字认得差不多了,但陈寿和裴松之大段大段的古文,得有人讲才行。我找到我妈,她鼓励了我的行为,但拒绝替我讲解,转而拿给我一本《傲慢与偏见》,说我这个年龄段看这个更好,没什么生僻字,完全可以自主阅读。

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为了培养我读书的习惯,最终形成文静的性格,我妈会抱着我给我读《海蒂》,读那个时代很火的《窗边的小豆豆》,只是我妈读完一段总会按自己的理解问我一些问题。读到小海蒂跟着爷爷在农场生活,她会问我是不是跟爸爸妈妈在城市生活很幸福,读到小豆豆盒饭里山的味道海的味道时会问我这些是不是远不如爸爸妈妈做的饭。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反叛意识,大多会说出她想听的答案,然后看着她心满意足地读下一段。但很快我会有所思考,听到《爱的教育》里女儿心疼抄书匠的父亲,半夜起来替父亲抄写,父亲第二天起来惊奇发现任务已完成大半,我会忍不住感叹荒谬(他不会看出笔迹不同吗),转而思考我妈为我读这段是想让我学到什么?我爸是医生,我半夜再不睡觉也帮不了他分毫。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5期)


责任编辑:王倩茜



作者简介

  钱墨痕,1994年生,硕士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出版有《九镑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有小说50万字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江南》等,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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