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草
一
崔浩断断续续说了一个小时,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陆臻听得有些乏了,但仍睁大双目,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从小就擅长伪装与表演,能孵化出一张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他时常觉得这就是高中毕业后会进入表演专业的主因。可惜他文化课一般,考来考去也只是去了一个普通院校。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混迹于各种剧本杀、密室推理工作室,主要工作就是扮鬼吓人,什么僵尸、吸血鬼,还有面容枯槁的病人。演这类角色不需要演技,但需要心理素质,因为被吓到的人会疯狂地见人就打,有好几次,陆臻都被揍得鼻青脸肿。他也想过去干别的工作,可惜他的嘴皮子不是很灵,吃不了直播这碗饭。再说,他并没有一副好的皮囊,甚至都没资格去欢乐谷扮演帅气的动漫或游戏角色。
陆臻抬起头,环顾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黑胶唱片,店里正在播放电台司令的歌,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崔浩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分给了坐在桌边的人。纸上猩红的标题颇为惹眼,是“生死状”,陆臻很快扫到文末,看到一行小字——“我本人对自己的行为负全责”。看到这儿,陆臻倒抽了一口凉气,毕业以来,他经历过多家不规范的小公司,不交五险一金都算小事,其余的,故意克扣工资的,上班上一半警察上门说公司违规的。然而,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人生不过是从一条坏掉的船移向另一条坏掉的船,你只能期盼没有暴风雨将你的船掀翻,仅此而已。这个潦草的文件并不具备多么高的法律价值,完全是一种胡闹行为,但陆臻并不打算揭穿这一切,反正毕业五年,他已经很清楚,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这一阵,陆臻总会忆起初识崔浩的场景,那是七年前的夏天,武汉的大街小巷涨出一股汹涌热浪,在汉阳造的一个厂房里,崔浩站在台子上,垂着头,向台下的观众介绍自己拍摄的第一部纪录片。陆臻那时还是学生,留着长发,混迹在人群里。他坐在板凳上,不安分地东张西望,内心对台上那个拘谨的年轻人并无好感。很快,好戏开场,电影画面自屏幕中缓缓淌出——漫天的白,天地间唯有一个穿着厚重衣服的老者在艰难跋涉着。没有情节,不知此人来自何方,但凝练克制的画面里有一股罕见的吸引力,这力量诱惑着陆臻继续看下去。他很快发现,这是一个关于古老部族鄂温克的故事。影片放至过半,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崔浩一语不发,站在台侧,双手抱臂,时而摸摸鼻子,一副不知所措的羞涩模样。陆臻仔细看着电影,也将这一切看进眼底,他产生一种迷惘感,好像他和崔浩都对如今的世界保持着同种的迷惑。在映后环节,提问者寥寥无几,陆臻觉得过于冷场会使导演难堪,于是站起来,问了个不疼不痒的问题,这个问题轻巧简单,不需要思考,这卸下了崔浩的包袱,崔浩擦了擦额头的汗,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拍摄这部影片的想法等等。活动结束后,崔浩拦住了陆臻,双方留下了联系方式。那之后的日子里,陆臻在学校上课,排演,排毕业大戏,他不敢打扰一个并不熟的人,只能通过朋友圈窥探崔浩的生活状态。一如他所预测的,崔浩之后的拍摄生涯十分顺利,连续拍了两个在国内外拿奖的电影短片,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导演。可惜好景不长,崔浩没过多久就确诊了甲状腺癌,不得已,停下手中的工作开始治疗。治病陆陆续续花光了积蓄,同时也让崔浩错过了发展机会,等他病治得差不多了,再想回到舞台时,舞台中央已没了他的位置。
崔浩站着,陆臻坐着。在思绪乱飞的过程里,陆臻瞥到了崔浩穿的T恤,上面是彩色的五个大字“长大开飞船”,这衣服着实鲜亮,任谁都会忍不住看两眼。陆臻正想跟崔浩开玩笑,问对方衣服在哪儿买的,崔浩却丢了一个盒子给陆臻,让他去泰宁街,找老冯,把东西交给对方。
参加这次“神农架野人搜寻计划”的一共是四个人,其中之一便是这老冯。说起来,老冯是个传奇人物。最早的时候,他是水泵厂的一名工人,工厂改制,老冯下岗,下岗后开了一阵“麻木”,即电动三轮车。不久后,“麻木”被取缔,老冯不知道该干什么,迷上了探寻神农架野人。那会儿,他女儿得了重病,妻子每天欲哭无泪,他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一心一意跑去神农架探险。不久后,他女儿去世,妻子改嫁,他便成了个单身汉,有事没事就往泰宁街跑。一会儿说自己搜到个明朝的宝贝,一会儿说自己有了新的科学发明研究。在外人看来神神叨叨的,仿若大街上的流浪汉。二十年来,老冯所有的收入都花在寻找神农架野人上了,以至于他的生活穷困潦倒,眼也花了,牙齿也掉得只剩八颗。
二
泰宁街位于江汉路的背街,找起来并不难。避开人潮汹涌的商业街,循着泰宁街的牌子,一路朝巷内钻,很快发现了这个“风水宝地”。大学的时候,为了给剧组弄道具,陆臻来这儿找过一些旧货,价格确实划算。他还倒腾过二手货,像是什么旧吉他之类的,看中了不错的宝贝,弄到别的地方去交易,一来二去,自己还能赚个几百来块。
街边有小摊,陆臻瞥了一眼,没发现老冯的踪影。这会儿天气热,他猜想老冯应该是躲在某个二手钟表店附近歇热了。他钻进老旧的商场,眼神四处乱飘。每路过一个柜台,老板都会瞪他一眼,好似他是个鬼鬼祟祟的小偷。找了一会儿,陆臻在角落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老冯,他不惊扰对方,而是缓慢凑过去,蹲下来,开始观察眼前的男人——老冯顶着凌乱的鸡窝头,一半头发已花白,他的眼镜自鼻梁上脱落,半架在脸上。他身上穿着的是简单的白衬衫和蓝色西装裤,看衣服成色,也是穿了许多年了。陆臻想,这是一个标准的潦倒中年人长相,太过于典型。
“找谁?”老冯猛然清醒,抱住怀中破旧布包,上下打量着陆臻。陆臻晃动着自己手中的盒子,告诉老冯,他是崔浩派来的。“崔浩?”老冯接过盒子,一边疑惑地嘀咕着,一边拽着陆臻的衣角,让他跟着一起走。穿过几条翻涌着食物腐败味道的陋巷,陆臻来到了一个简陋的棚子里,这一带房子正在拆迁,附近是装修工人住的地方。
“你住这儿?”陆臻看着摇摇晃晃的棚顶,想起雨季来临时,这里必将被淹得乱七八糟。再仔细看去,在塑料棚内还有一架缝纫机。老冯讲,这里原本是一个裁缝隔出来的小铺子,裁缝这阵子身体不好,回家休息去了,他便“鸠占鹊巢”,暂时住上一阵。天气好的时候嘛,睡睡地下通道和公园也无不可。陆臻忽然想起,有一次,他替公司办事,路过凯德广场,在连接街道与商场的地下空间内,他就曾见过那些露宿者。他们像是城市里的“游牧者”,不是逐水草而居,而是哪里能糊弄一阵,就糊弄一阵,只要能躺下来,睡一觉,在哪儿并不重要。
“我这个人呢,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但是,追寻理想的心气很高。”老冯说着,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拿出珍藏多年的资料,里头包括泛黄的报纸,还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杂志。陆臻是那时出生的人,他记得那会儿全国上下弥漫着一股神秘学思潮,好像所有人都是民间科学家,他的奶奶也沉迷于气功,告诉他,用意念可以移动物品。陆臻接过报纸,在角落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看到了一则关于神农架野人的报道,讲的就是老冯发现野人踪迹的事情,但在文章的结尾,又写着老冯弄错了,野人其实不存在,野人只是村子里出生的弱智儿,所以衣不蔽体,到处奔走。
从第一次进入神农架开始,数十年来,老冯一直记挂着寻找野人的事情。一开始,还有人跟他一起,阵仗闹得很大,但过了几年,这股热潮渐渐消退,人们开始埋头于如何赚钱与发家致富,老冯这样的人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老冯所拥有的全部财富就是搜寻野人需要的照相机、卫星定位仪,还有寻找野人行踪的电影胶片资料。
“你知道吗?也许野人与我们的祖先之间有神秘的关系,通过了解他们,我们进而能了解到自己是怎么来的。我总是在琢磨这些事,动物是怎么形成的?人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从小就喜欢想这些事情。”
在陆臻的记忆里,有一幅蓝色的图卷,故事的开头是一只在深海游弋的鱼,鱼儿上岸,长出了四肢,开始爬行,爬着爬着,站了起来,变成了直立行走的动物,接着,动物变成了猿人,然后猿人慢慢进化,变成了人类。如此清晰的图谱,不知道有什么可深究的。若要说人类神秘的身世,还不如去看看科幻片《异形》,电影说的是通过对许多古老文明的考察与对比,科学家发现,人类可能是来自遥远星系的外星人创造的。
老冯打开盒子,陆臻发现里面是几张照片,一张是泥土中的硕大脚印,一张是毛发,还有一张是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影。“这就可以作为野人真实存在的证据了?”陆臻感到自己正在玩皇帝的新衣的游戏。
“你会什么?你跟着我们一块儿去?”老冯逼近陆臻,急匆匆询问着。
陆臻心里并不清楚他自己到底会什么,他只是恰好有空,又恰好想赚一笔钱。他会开车,也会做饭,喜欢徒步旅行,也有一定的野外生存经验。往好听了说是多面手,往难听了说,没有任何专精的技能。
“哦,你是司机,懂了,你是开车的。”老冯一拍脑门,就这么给陆臻定了性,陆臻也不辩驳,装出傻乐的模样说:“是啊,路那么远,总得换着开吧。”
三
车行过长江大桥时,陆臻将车窗按下来,感受着窗外的风烈烈拍着脸颊。儿时第一次随父母走过长江大桥时,他被这宏伟景色感染,想象着在广阔天际之间能有一番作为,而现在,他紧抱着单反相机,在微信里编造关于工作的谎言。父母不喜欢他在密室工作,于是他说自己辞职了,通过面试,进入了一家搞跨境电商的公司。为了向父母展示机构的规模不小,他在穿过软件园时,还特意拍下了其中一个楼栋的图片。他自然不敢跟父母讲他随不熟的朋友跑去找野人了,这样会让家人误以为他疯了。
“你要给家里的小辈做个榜样。”母亲这样叮嘱着。陆臻的母亲在老家做教师,从小到大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训人,从早到晚,训个不停。陆臻生活在这样的阴影里,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在母亲看来,一切都是错的,一切都是不开心的,喜悦是不被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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