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
我很少用“外婆”这样的字眼,因为“外婆”是属于南方语系的;作为北方人,“外婆”是一个在日子里无法安放的词;然而我天然地青睐“外婆”的文雅,“姥姥”这个词让我觉得过于随意,如敷衍之词,舌尖打下上颚,气流吐出来,轻声收尾,仿佛丢弃,仿佛割离。
一
按照我妈的话说,姥姥因为要带我哥哥(姨家的儿子),所以没有长时期参与我幼年时代的成长,这导致我上学之后才对她有最初印象。“姥姥”,我很少叫她,倘若我发这个音,她都用喑哑的嗓子回应我,面颊活络起来。都说到了暮霭沉沉的年纪,老人们总是悲伤,脸上有雾蒙蒙的愁郁,但她总在眼神遇上时冲人笑一笑,羞怯,脸像刚锻造出来的黑铁,闪闪发光,嘴巴抿一下,眼神又匆匆躲开,仿佛她的笑容会打扰别人的生活。
她是1924年出生的老人,难以想象,距离今日已一个世纪之遥远。其间漫长固然漫长,但少时的我从未琢磨过时间,更不曾想以时间作为符码窥探其背后的榛莽。我从认识她开始,她就是个老人,老派、顽固,我以为她天生如此,我已习惯了她的老态。我像看一件老物件一样凝视她:盘头,发簪永远缀在脑后固定的位置;对襟盘扣褂子,扣头一粒一粒稳稳地嵌在虬枝状的扣眼中,古朴又收敛;衣服是她自己做的,穿法奇特,层层叠叠,裤子肥大,永远灰黑两色;裹了小脚,很少走动,多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
妈妈总和我说,姥姥年轻时是个美人。这话我只能半信半疑,因为她太老了,老到我很难去辨认她五官曾有过的灵晕。瘦削的额头,高颧骨,薄薄的脸皮被磨砺出一点点黑沉沉的光,红血丝让她的脸四季酡红,仿佛永远在羞愧,永远背负着耻感。她把红血丝遗传给了妈妈,把单眼皮遗传给了我。我一看她,她便眼神逸出,不是斜视,而是她的习惯。她很少和我长久地对视,总是错开眼神,作一种逃遁状,仿佛在哪里都没有归属感。如果说她身上有什么让人觉得好奇的,便是那双不符合她年龄的情怯的眼神。我见过其他老人的眼神,多板结粗粝,她不是,她的双眼仿佛压抑着最汹涌的情感,柔软、寡断,这和她如静物一般的沉敛性格截然相反。我在人群之中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成年之后才明白,那眼神大抵是因为太在乎。
她永远睡在门口的小门厅,靠窗的木床原本是我的,原床单被换下,换上她在这个家固定的一套被褥,白色的棉布床单,沿边缘有四条深色的花纹装点洁白布面,床单平整地铺盖在床上,然后是她自己缝的荞麦皮芯儿的枕头。她习惯盖的厚毯子,整齐地码放在床的一端。我的床远胜于我这个人,这床更期待她的到来。我被迫给她腾地方,搬到里屋和爸妈挤在一张床上睡。对少时的我而言,她是外来者,是闯入者,周而复始地出现,破坏三口之家稳固的家庭模式。
年幼的我对于她无所适从,因为她,妈妈的目光就从我身上挪开,分一部分给她。我妈排老幺,又是遗腹子,她是我妈的一切,她们的母女关系很亲,远比我和我妈更亲。她的眼光永远追随我妈,总不经意地唤“老姑娘”,那是她最心疼的骨肉。她干活力气大,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做大锅饭,臂膀有劲儿,她摇摇欲坠的庞大身躯永远试图为我妈遮挡什么,仅仅是试图——她能遮挡什么呢,她是那么腐朽又脆弱,早被时间甩远,她什么也遮挡不了。妈妈早早地反哺,总是给她钱花,每年都要把她接过来住上几个月,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妈妈的心里藏着一个从不对人说的时刻表,那是接她来住的时间。年少的我体会不到,每次她来之前,我爸妈都会发生口角,是隐秘的拉扯,是夫妻间才有的角力。妈妈每年都要承受着阻力,把她接到家里,做一副全家人都盼着她来的姿态,劝她安稳地住下,不要有任何心理包袱。她的眼神仓促地从我身上滑过,就坠到地上,她很懂我,她从我身上嗅到了,我并不欢迎她。
像是年轻的媳妇回娘家,每次来她都带一个小布包袱,瘪瘪的,装着两套换洗的褂衩。我妈把家里的一把木梳拿给她用,梳齿尖锐,总触痛头皮,她梳头的时候,我因觉得稀罕就在一旁看:她捏着梳子,细细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仿佛镜中的主人不是她,她只是去凑热闹的,怯怯地,抬起手,扶一扶头发,灰黑色中埋伏着一块一块的白,显得很邋遢潦草。她的那双小脚又朝镜子里凑一凑,眯着眼,眼神变得沉甸甸,梳齿一点点地吃进她的发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得被触痛,但我知道那梳子从此就归她了,而我的心里突然也有了那把梳子的位置。她的毛巾永远湿漉漉的,贴着我的毛巾,就像她的脸蹭着我的脸,我悄悄地挪开,过两天再看,两条毛巾又搭上了。至于刷牙,于她而言是晚近的习惯,需要漫长的培养周期,她总是遗忘,我便乐此不疲地揭发她。出了丑,她从不迎合我,不会冲我笑,不会以笑来消解我的捉弄和取笑。相反,她会羞赧,会愠怒,嘴角扭一扭,眼睛里的光倏忽而逝,用一种直接的方式告诉我:她也有尊严。她挪开眼神,双颊更红一些,忽视我,这是她的惯常手段,仿佛不和我一般见识。但她的无视往往换来我加倍的恼羞成怒,让我记恨于她,让我变本加厉,仿佛唯有依靠激怒、冒犯才能和她互动。梳子、毛巾、牙刷,她从不带走,只是来的时候使用。但她用过的东西我都不再碰,仿佛它们在物理层面上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她就这样在我家住下。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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