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
电话是父亲的护工打来的。曼松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他内心正像一个垃圾桶一样既混乱又不堪。心烦意乱的他冲坐在对面正滔滔不绝的律师摆摆手,示意他暂时关闭掉他的话匣子,接着就对着手机粗声粗气问护工,他又怎么啦?作什么作?护工说,你爸叫你过来一趟,他有要紧事,吵着要见你。他能有什么要紧事?曼松想,一个坐在轮椅上苟延残喘的人,能有什么要紧事,不就是作吗?他心中嘀咕,有要紧事的是自己。曼松犹豫了一下,就对着手机说,你让他稍安勿躁,我的事也要紧,我处理完后中午去见他。
曼松的事确实是要紧事,妻子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讼。过去,他和妻子之间因家庭琐事、孩子教育没少争吵,彼此冲动时互相都说过过不下去就离的狠话,但都没当真,生气一段时间,又言归于好,依旧柴米油盐酱醋茶地过日子。当然,那些夫妻厮守的日子,他的耳朵里不时会塞满妻子的抱怨,说他缺乏情调不懂浪漫。曼松一般也不把妻子的话往心里去,视这些抱怨为女性更年期的唠叨。在曼松看来,情调和浪漫是年轻时恋爱时期的事,现已人到中年,作为男人,挣钱持家才是第一要务。在建筑设计院工作的他,要么一心扑在图纸设计上,要么就是十天半月在城市之间为寻找设计项目奔波。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回家最重要的事就是蒙头大睡,哪还顾得上情调和浪漫。作为丈夫,他每月会按时将获得的薪酬交到妻子手里,按部就班地尽着他自认为的做丈夫的义务。当然,曼松对于家庭来说心中也有亏欠,常年忙出忙进的他,作为一个父亲,跟自己现已长到十八岁的女儿娇娇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妻子是教师,曼松就认为,教育孩子的事理应由妻子承担。妻子也当仁不让,主动承担起了教育女儿的重任。今年夏天,女儿高考一结束,妻子就心急火燎地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讼。但妻子的离婚理由在曼松看来荒谬至极,竟是起诉他结婚近二十年,没有向她提供情绪价值。
曼松看着“情绪价值”四个字,直看得满头雾水。他于是想到了去找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试图搞清楚什么是情绪价值,情绪价值能不能作为离婚理由。接待他的是一个秃头律师,长着一双鹰眼,一脸阴谋家的表情。他并不正面回答曼松的问题,对什么是情绪价值置若罔闻,毫不在意。他的手轻叩办公桌面说,借口,借口而已!老兄,你老婆出轨啦。他的武断被曼松视为是一种冒犯,是对妻子的侮辱。但律师却不给他表达不满的机会,他老谋深算的脸上浮起一丝鄙夷,什么情绪价值?现在你还纠结这?现在对你来说是要收集证据,你老婆出轨的证据,这样你才不会人财两失。搞得好,你能让她净身出户,让被绿的你长出一口恶气。曼松想说他误解了自己的来意,但律师依旧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滔滔不绝给他普及起《民法典》。
要不是护工的电话,曼松说不定还得聆听很长一段时间的《民法典》“讲座”。他晃了晃手机,算是对口若悬河的律师的抱歉。老人,越老越像个小孩,没办法。曼松边说边起身,正欲转身离去时律师问了一句,令尊高寿?曼松止步说,刚进八十。曼松边说边往外走,律师在背后说,八十岁的老人找你,会不会是遗产的事?万一遇到纠纷,可再来找我。曼松回过身,律师说,加个微信。曼松没加,对律师摇摇头说,家父一介知识分子,没财产。然后,就在律师失望的目光注视下出了门。
曼松出了律师事务所,并没有急着去见父亲。他面无表情地在停车场上自己的SUV车停放处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半个屁股靠在车头贪婪地吸烟。他其实并不是沉迷于香烟,去见父亲之前,他都忍不住要吸烟,这也成为这些年的一个习惯,一种条件反射。他回想起从记事起到现在几十年的父子相处,他们在情感上似乎从来没有亲近过。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既是凶狠的,更是严苛和刻板的。他不苟言笑,记忆里残存的跟他有限的交流,更多的是他的训斥或者命令。年轻的时候,他躲父亲,父亲并不在乎,等自己人到中年,迈入老年的父亲让他不能再躲。父亲不停地为一些生活上鸡毛蒜皮的事给他打电话,什么开关只开不关了,什么热水器只冷不热了,下水道水不往下流总往上冒了,凡此种种。其实曼松知道,父亲的那些事都不是事,他把许多服务家庭的公司号码都打印出来,并将其粘贴到大门的背后。遇到这些生活问题父亲只需动动手指,一个电话就有人上门周到地解决他的问题。曼松比谁都清楚,父亲大事小事叫他,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因为孤独。但父子真见了面,总是更孤独。他们要么不说话,要么说上两句就话不投机。但今天父亲要见他,却跟往日不同。之前每一次都有具体事,或者说父亲总能找出具体事。有一次下水道堵了,弄出来许多猪骨头,曼松当时就明白了,父亲是故意把吃完排骨后的骨头倒进下水道的。但这次他让护工打来电话,却很抽象地说有要紧事找他。自从父亲患了脑梗,行动不便,瘫在轮椅上的他,除了吃喝拉撒,就只剩下给曼松打电话的功能了,但他却不打,而是让护工打。曼松这一想,觉得父亲更反常了。
是不是真的有要紧事?
这样一想,曼松的心不由得紧了起来,他扔掉快燃到两个手指间的烟屁股,打开车门,驱车赶去父亲的住处。
父亲长着一张马脸,长而瘦。曼松进到父亲家里时,护工正在给父亲喂豆浆粥,他的嘴上和上衣上,都有豆浆粥留下的痕迹。看着父亲一塌糊涂的嘴和上衣上沾着的斑斑点点的白豆浆粥,曼松一边责备护工为何粗枝大叶没给父亲系围兜,一边伸手去抽纸盒里拿抽纸给父亲擦嘴。但就在曼松拿纸的手要接触到父亲的嘴角时,他却本能似的躲开了。他头扭向一边说,我自己能擦!随即就颤颤巍巍伸手去抓曼松手上的纸。但因为父亲的手实在太僵硬和机械,并没有抓住,纸无声地掉在地上。曼松冷漠地看着掉在地上的纸,也不弯腰捡。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举动,瞬间让父子的见面呈现出冰点氛围。护工慌张地从抽纸盒抽出一张纸,潦草地帮父亲擦拭了嘴。曼松这时发现,父亲的一张因脑梗变得有些别扭的马脸,现在看上去更僵硬了,像一块被扭曲的铁板。面对这种压抑的气氛,护工脸上挤一堆笑打起了圆场,他对曼松说,老人家都念叨你三天了。
什、什么……父亲有些口吃,什么三天,明明是昨、昨天的,主、主意……怎就、就三天了,你还识、识不识数呀?
什么主意?曼松问。
还没等父亲反应,护工抢先开了口,老人家想请你替他回一趟老家。
回老家?曼松没想到父亲说的要紧事,竟然是回老家。他心里感叹父亲是真有闲心。自己正焦头烂额,他倒好,要我替他回老家。曼松说,我这里事情多,过段时间再说。
不、不行!老人吃力地吐出这两个字,态度却很坚决。
他总想着他捐给老家的那些书,护工对曼松说,他白天想,晚上也想,都害上失眠症了。
护工提到书,让曼松不再淡定。书是横亘在他这个家庭的一座大山。父亲和母亲的关系,父亲和自己的关系,都跟书有关系。书是这个家庭中真正的“第三者”。如果没有父亲的那些书,父亲不会跟母亲闹成分居十数年这样的窘境,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也不会成如今这样糟糕的局面。
父亲退休前是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的一个研究员,赫赫有名的语言学家。父亲做语言学的学问,却偏偏对文学痴迷万分。他几乎将他的积蓄都变成了中外文学名著。曼松对律师说父亲没财产,言过其实。父亲其实是拥有定价近百万的图书的,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但曼松却怀疑父亲那些财产的价值,更倾向于母亲的看法——都是无用之书,废纸一堆。母亲对父亲藏书的憎恶,也影响了曼松。记得年少的时候,父亲试图引导曼松进入文学广阔的书海,为此还为曼松亲列了一份必读书单,但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说,你误别人家孩子我不管,但不得误自家子弟。一番争吵后,父亲败给母亲,申明孩子的事由孩子自己做主。在母亲的循循善诱下,曼松轻而易举地成了母亲的同盟军。曼松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被一本科幻文学书《小灵通漫游未来》吸引,夜里就一个人躺在自己房间如痴如醉偷看。当他把看了一半的书藏在枕下,没想却被母亲清洗被套、床单、枕巾时发现了。母亲气得把牙咬得“咯咯”响,认为是父亲暗度陈仓,于是就大刀阔斧盛气凌人向其兴师问罪。父亲一面大呼冤枉,一面握着拳头向母亲示威说,一个人的文学之心是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的。气不打一处来的母亲,用竹扫帚狠狠地教训了曼松一顿,如果不是曼松竭力辩解该书不是文学是科学,母亲不揍他个体无完肤定不会罢休。曼松至今回想起这事,耳边还会响起一边把竹条在他身上抽得“啪啪”作响一边哀嚎的母亲那充满绝望的声音——你怎么会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呢?
母亲对父亲热衷于收藏中外文学名著,也不是向来就反感排斥。如果不是文学,他们走不到一起,成不了夫妻。在母亲读师大的时候,她正是被父亲表现出的文学才华深深吸引。在母亲的记忆里,她和父亲的恋爱里充斥了太多的文学名著。母亲身上还残存的一点文学素养,几乎都是那个时候从父亲那里像听故事一样听来的。母亲排斥文学图书,根子上还是恨屋及乌。父亲不喜交际,不好旅游,唯一的爱好就是读文学书。而母亲喜欢热闹,喜欢聚会,向往诗和远方的神游,哪怕是走出家门的一次野炊,她也会兴奋不已,多年都念念不忘。父亲不爱外出,他一个人宅家里,到了极端的地步。曼松记得小时候母亲要父亲周末陪着她带儿子去公园游玩,父亲都老大不愿意,即使勉强去了,整个人也是有精无神的样子。直到人到中年后,曼松才恍然大悟,父亲不愿走动,是害怕花钱。当年从乡下来城里求学的父亲,因为家境贫寒,口袋里没半毛钱,为了躲避同学周末邀请一起逛大街或郊游,他常常起个大早,一头扎进图书馆,做一个书虫。习惯成自然,木成了舟。作为妻子,母亲知道要改变父亲,绝对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但曼松心里清楚,这些都不是,至少不是母亲憎恨父亲那些书的主要原因。母亲的深恶痛绝,来自父亲同事的举报,那个同事说父亲私下里收藏淫书。公安为此在“扫黄打非”期间对父亲来了一次突然袭击。令母亲震惊的是,在父亲的书房里,竟然搜到了几十个手抄本。父亲竟然在一次到某知名高校做一年访问学者期间,用几十个笔记本抄录了全本《金瓶梅》。这件事不仅轰动了左邻右舍,而且还传到了母亲就教的学校,让她颜面尽失。无论父亲当时如何解释,说抄全本《金瓶梅》的初衷并不是起色心、思淫欲,而是为了语言研究和文学欣赏,都没能取得母亲的原谅。父亲那些中外文学名著,因而躺着中枪,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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