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王苏辛：NPC生活日常

王苏辛

黎明与黄昏我醒来

屋前屋后都是妖怪

——Powerup

他们被投射到这世上，不断流动，成为模糊不清的图画。在时间的永逝中，终于饱满。

——Cutscene

大部分时候，她都觉得眼前的一切呈现出自然而然的衰败景象，随时滑落至凋零。她就像一个生活在永生幻觉中的人，观看着这场平静的凋零。

——Boss

1，量子纠缠如果在宏观层面成立，所有虚构的形象都有立体化的可能。

2，最微小的摩擦电力或电磁影响能够输送给形象最初的能量。

3，要保持形象的立体化并完成其成长，需要人类不断提供物质和精神能量。

——《NPC生活日常》（导言）

如果不是在冬天，楚之不会想到要上街。她租住的静安别墅朝西的房间没有装地暖。阳光下午两点才照进来，一整天开空调又太干，只能用加湿器配合着取暖器。她不停喝茶水，工作到下午三点，若不出门，总要在冷寂中沉沉睡去，夜间才陡然睁开眼。进入下一个作息混乱的白天。作为数字游民，这是她居家办公的第四年。虽然现在的上海已经遍地都是她这样的人，但静安嘉里中心的写字楼里仍有脖子前倾的打工人紧盯着电脑文件。几个公司合在一起使用办公室，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工位上，能互相见上面的白领越来越少，大部分人只是靠信息提醒来确认彼此的存在。视频会议几近被取消，人们按照彼此的声音确认那张脸。朋友圈鲜少再有人晒自拍，不是人们不再关注自己，而是除了旅行和面对亲密的人，生活不再那么需要露脸。楚之的男友前不久迷恋上一个喜欢逆行的男子，向楚之提出分手。前男友告诉她，他认为楚之不经意间流露的乖巧神情非常虚伪，和男人在一起才让他感受到生理和心理上真正的平等。

这是一个新的龙年，芮欧百货一楼Masion Margiela的铺面被巨大液晶屏取代。一组紧张的社会新闻之后，是万代株式会社推出的新版《奥特曼》动画剧集，中文译名是《巨大英雄与怪兽的逼近》。楚之想到不久前和男友（现已是前男友）逛到此处，他就像刚认识时那样右手不经意地滑向她的骶骨，她没有感受到那阵久违的冲动，只是街边无人驾驶的跑车掀起的风浪让她的汗毛动了动。一阵冷意袭来，前男友的身高让他淡定的眼神显得像在轻蔑。他在她的目光中退化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后移的发际线让他的头显得过长，他好似在俯视她道：“你不觉得英雄和怪兽正在变成同一种东西吗？”

“在我们这个时代……”后半句楚之没有听清，只觉得满大街无人驾驶的汽车让他们这些真人的声音变得渺茫。

他们站着看了半集的动画片，直到怪兽在东京塔前被砍掉手臂，缓缓从屏幕中走出来，迅速缩小成一个普通人的身量。裸露的躯体也被随即赶来的商场保安递来的急救毯紧紧裹住。紧接着，液晶屏里的怪兽停止行动，像图画那样被剧集中的日本警署人员收入液晶屏。一行弹幕在屏幕上头浅浅闪过：“抄袭《西游记》！”而楚之和男友的眼前，是这个体型和他们差不多的怪兽在按压着刚刚止住血的断臂，身体随着他一边走，一边在渐渐饱满。在他完全实体的那一刻，怪兽用英语向几个路人打听最近的收容机构在哪里。

只是今天，再站在大屏幕前，怪兽只是在屏幕中轰然倒塌，并没有再次走出来。记忆中，楚之在此之前唯一见过的平面人是小学一年级电脑课上顶砖的超级马里奥，但因为精度不够，刚刚饱满起来，马里奥就变成一堆组合粗劣的砖头，接着在她和班上其他同学面前成为一摊碎石头。为此，清理电脑房成了他们那节课最艰巨的任务。回到家，母亲给她讲起，一九六〇年代，电子屏幕随时随地在创造生命。

平面人经过立体化成为三维人，在多年前是很常见的事。但大量的空间占用，引发多次难以弥合的矛盾。这中间贯穿着零星的局部战争。后来，NPC们被要求移动到非洲生活，少数抗拒者也被制裁。如今，除了还活着的一些少数人，大部分人也都变成短视频创作者的取材对象。围绕他们的是漫天谣言。

楚之最近在读一部名为《NPC生活日常》的当代史料研究专著，作者的笔名叫Watchman。年龄、生活现状均无介绍。书的后勒口印刷着作者的邮箱地址，以及一句作者对读者的寄语“If today's freedom is to commemorate yesterday's war”。

按照书中所述——NPC出现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人们通过电视屏幕看黑白的动画片。许多动画和漫画形象都有了自己的粉丝团体。到了二十世纪末，网络上有不少因动漫、网文结缘的发烧友组成的论坛。他们因兴趣爱好聚合，延展出的话题却逐渐发散到生活的各个层面。有的人因爱好在线下成为伴侣，更多人因为爱好建立了互相信任的网友关系。他们不见面，也不那么清楚对方完全确切的年龄、家庭背景。但他们了解对方的星座，知道他们属于16型人格中的哪一型，知道他们更喜欢用哪个社交App，最喜欢玩哪一款游戏。偶尔他们会出现在网络聊天室，他们尤其喜欢已经是互联网遗物的开放型聊天室，如Club house。只要路过的人能参与到话题中去，友谊的小船便能随时扩大。

交流多了，有的人会沾染上网友的习惯，语言习性，或者一些特定的行为方式也会冒出来。这些方式随着一个人性情的生长变化，渐渐成为他们自己的一部分。很多人就像依赖着朋友的一部分属性在生活，独处时就会把朋友和恋人的人格带出来。这些他人的人格，或者说属于集体意志的表达，是最早的NPC。它们会在梦中被主人喊出来。喊得多了，就有立体化的机缘。

虽然许多人立体化的过程不至于像超级马里奥那样悲壮，却也或多或少会受伤。楚之在小学就学过一些对NPC人的救助措施。知道哪里能买到急救毯和雾化设备，知晓简单的包扎或者就近送医的方式。

十五年前，多国政府有意让NPC动用集体意志回到二维世界，遭到大批人的抵制。由于不同国家和社会不同的融合程度，抵制行动有的激烈，造成大量罢工。有的相对理性，比如匿名检举。后来要求NPC回归二维世界的公约渐渐被废止，大家生活得越来越融合。伦敦市政府在纪念新女王加冕礼当天，特地取消了NPC的特设通道。全民欢呼的短视频火遍推特。

楚之十五岁那年，母亲在相亲App上找到新伴侣。对方正是一个立体化后的NPC。透过照片，楚之认出母亲的新伴侣并非男性，而是来自漫画《天国大魔镜》的角色斩子，拥有着女人身男人心。自父亲肺癌晚期，母亲用尽各种方式保留他的躯体化体征，导致父亲痛苦离世后母女二人的关系就变得疏远。对母亲寻找新伴侣，楚之毫无感觉，只是希望母亲因此把注意力转移回她自己身上。如果可以，也至少不要像要求父亲曾经必须活着那样，用其他特殊的方式延续NPC伴侣的生命或意识。

“你自己想清楚便好。”这是楚之对母亲的唯一一句提醒。

接收到此一提示语的时候，母亲正在和斩子寻找可以登记结婚的国家和机构。

NPC立体化过程中会渐渐呈现出和二维世界中不太一样的风貌，比如斩子降临现实世界后，其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选择一种性别来生活。有一种狗仔，专门跟踪拍摄这些知名NPC的新生活。在哔哩哔哩上，有专门的频道播放这些视频，部分来自知名视听作品中的NPC新降临的一段时间，其身份信息是社会公有的，直到该NPC彻底在现实世界完成新身份确立，频道才不被允许继续上传NPC的生活。

十八岁时，楚之约会过两个NPC（NPC因不常见，只要一出现就会在交友网站上被热捧）。一个是网文《修真四万年》中的一名鬼修者——因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只能以灵魂升级的形式继续修炼。因小说连载期间呼声较高，最终降临现实世界。但鬼修者的身体立体化后也不是那么清晰可辨，他出现在楚之面前的时候，就像全息投影，楚之要拼命感受，且在二人生情的瞬间能触摸到对方的身体。这让楚之大为困惑，她以其体质过于特殊且寿命短暂，单方面切断了和男人的联系。

第二个约会对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群魔》中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立体化后更名斯捷潘，是楚之的同龄人，俄罗斯族。他是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哲学课上被召唤出来的。因头脑敏捷，他当年就通过能力测验，留在学校读博。后来在上海一所二本院校教行政学。他深受美国导师的影响——导师参与过欧洲的一场二十一世纪下半叶的著名学运，是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他至今支持欧洲政府无条件接纳NPC，并赋予他们难民身份，在推特上有大量黑粉，直播间多次被关停。斯捷潘第一次和楚之约会就大谈自己的人生理想。按照他的说法，现在的学者只会纸上谈兵才是一种堕落。斯捷潘非常想建立一个自由主义者的智库，据他所说他已经在纽约市取得相关资格，但楚之认为他只是在说大话。对楚之询问他对自己曾经那个角色的看法，斯捷潘甚至一脸不屑地说：“果戈理是更重要的作家。毕竟我们生活的世界已经降维了……”

他侃侃而谈，表明现在的世界把大量时间交付给与人相处上。不像他所在的世界，人的位置是由他们所关注的目光，那些和事业、理想、对公共事务的关心所铸就的目光。

有一瞬间，楚之被他的话语所打动。她睁大眼睛，故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夸张——这是她和NPC约会后养成的不良习惯，她总觉得远处就有一架摄像机在照耀着自己，她必须得让自己的表情配得上镁光灯。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他的IP不断变化，时而在美国，时而又在斯洛文尼亚，有时还会出现在日本广岛的照片。并且总是不回复楚之的消息，告诉她自己在“做大事”。他最后一条社交网络账号内容发布的是一张海滩上的照片，他单手掐着腰，笑容的弧度夸张，小且细的眼睛被挤出的笑容安排出月牙的形状。在他的身后是一排只穿内裤的黑人小孩。到后来，连这条内容也被系统屏蔽了。位于刚果（金）的IP成为他最后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