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风土集 |黑陶:中国房间(之五)
文摘
文化
2024-11-11 17:00
湖北
一辆起亚牌SUV汽车,从亚欧大陆的最东缘,杭州湾南端的陆地,载着我,一路向东,驶向浩瀚的太平洋。我是在人群嘈杂的宁波高铁站上这辆白色汽车的。司机是安徽阜阳人,老婆在老家照顾读中学的儿子,他只身在浙江打拼,专门载客跑宁波和舟山这条线路。汽车离开城市,渐向海洋。漫长的金塘跨海大桥,桥下,是浑黄的海水。途经册子岛。册子,书写的册子,在潮涌的电子时代,这个岛名,让我联想起自己喜欢的各色纸质笔记本。到了,在绿意茂密的舟山深处某个地方,与司机告别。海中入夜。我过夜的所在,是舟山本岛东北角一个叫“林吴”的偏僻海岛山村。太平洋近岸处微小的岛上山村。满岛旺盛的春天植物,在夜晚,吐出潮湿、寂静而又浓烈的黑暗。我住的房间,其实是一间书店,名叫“欢喜阅宿”。海岛古村夜晚植物簇拥中,这是一间由低矮硬山顶旧民居改造的很大房间。阒寂空旷房间内,木梁木柱贯穿、林立。其间,有高大的绿植,有卫生间,有提供电壶烧水的工作水台,有黄色方形靠背椅围绕的长条桌,有白色圆形靠背椅围绕的圆桌,有日式喝茶的矮茶几,当然,更多的是整墙放满的书。我睡觉的床,就缩置在这个房间的一个角落。烧水,用背包中携带的不锈钢敞口茶缸,泡一杯家乡宜兴的红茶。便随手翻看床旁靠墙书架上和圆桌上的书。这是我人生中偶然的一夜住地。我看到并现在依然记得的书有:骆以军的《故事便利店》,金宇澄的《繁花》,徐则臣的《北上》,郑骁锋的《老江湖》,是枝裕和、树木希林对谈的《还是得活在日常里啊》,新版的《李贺诗全集》,塞壬的《沉默、坚硬,还有悲伤》,阿来的《以文记流年》,还有我的《泥与焰:南方笔记》等等。每本书上,都贴有“普陀图书馆配送中心”的条形码和二维码以及同样内容的一个蓝色圆章。之前的下午,我在岛上一个特别地方,名叫“小沙”的作家三毛祖居地,和当地初遇的朋友们有过一场美好交流。三毛祖居地的庭院中,大幅背景板上,印有“江南、旅行、文学、电影、快乐、写作”这些关键词。这是一场向三毛致敬式的交流。在祖居地展室内,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位英年早逝的台湾女作家用毛笔写就的四个字:“浮生如梦”,落款是“台湾三毛”。三毛的字,像“梦”,像“毛”,结束时的一个笔画,常常有很长的拖笔,显示着她内心的不羁和率真。交流会结束后的暮夜,由新识的年轻友人贝赵带领,我看到了长峙岛的暮色海。长长的海岸线,长长的洁净坚固的海滨步道,长长的向着大海吐露柔光的路灯。远处连接各个海岛的长桥,也闪烁起变幻的一线彩灯,在黑蓝色海面上,像久远的童话。大海之中的夜,深了。“欢喜阅宿”,熄了灯的岛上老屋书店。我安眠于野生植物劲拂的春天气流间,安眠于近侧海洋劲拂的湿润气流间。黎明即起。湿漉漉的林吴古村,清亮的海岛鸟鸣遍布。出门才知道,住处近旁,就是一条很大的从山上流下来的曲折溪涧。溪涧一侧,有杂乱石块铺就的通往山上的狭窄山道。也许是受了清泉的长年滋润,溪涧两边,全是参天森绿的古树。溪边石阶上,一位蓝衣蓝帽的老者,在洗他竹篮里刚拔好的叶菜。溪涧右岸处,是新笋和毛竹密生的竹园;溪涧左手山坡上,则全是壮硕近乎趴伏的青色油菜,饱满籽荚上,缀满了密密的、令人惊叹的硕大晶莹青色露珠。我注意到,每一颗青色露珠的内部,都还隐有极其微小的幽暗——这是海岛之夜,在每一颗露珠内的些微残留。是的,难忘人生中的海岛此夜。舟山,中国版图东侧拥有两千多个岛屿的地级市。舟山,如舟之山,如舟之岛。两千多个岛屿,就是两千多艘岛屿之舟,它们在我睡眠的时候,载着我,驶向黑蓝的大海深处,驶向黑蓝的梦的深处。黎明的此刻,它们又带回我,重新在原来的位置,凝定,岿然不动。从长江的下游,来到长江上游地区。2024年5月16日下午5点,我在四川新都“明代第一才子”杨升庵墓前。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我所敬谒的,是杨升庵和其夫人黄峨的合葬墓。高大的圆形封土墓,基座用条石围护,墓碑文字为:明翰林院修撰杨慎升庵、诰封宜人黄峨秀眉之墓。封土之上,覆长着茂盛白茅,花穗上密生的白色柔毛,受夕阳沐照,在我眼前的暮风中微拂。这里当地人俗称“状元坟”,实际是杨慎家族墓园,其父杨廷和、其祖杨春等均葬于此。墓园并不肃穆森严,而是奇异地处在有亲切感的日常市井之间。升庵墓侧,就是供人寻常行走的小径。我沿这小径走到墓园后面,是“西河路148号”的铁栅院门,院门前就是一水泥平桥,过桥旁边墙壁上,有大幅蓝底白字的“健康空调选海尔”;重新沿小径走回墓园前面,与我同行的,是一对牵手而行的老妇和幼童。墓园前有斑驳黑漆的风雨长廊,廊下有供人歇坐的连体靠背长椅。有抱婴儿的年轻母亲,以及三两闲人,正坐于椅上。墓旁空地上,摆有一张乒乓桌,一对人正在打球。墓前,石榴花正红,连片的三角梅正艳。杨升庵,是继李白、苏东坡之后,四川为中国文化贡献的又一位奇伟男子。其人博学有胆识,正如《明史》记载,整个有明一代,“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据杨升庵研究专家倪宗新介绍,升庵遗留各类著作,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四百种。不过个人认为,仅凭《临江仙》词一首,杨升庵即可不朽。兹录《临江仙》如下:杨升庵《临江仙》,以其呈现的宏大时空、深沉的人生意蕴,我推它为古往今来写长江的最佳代表作,是“长江第一词”。这位明代的四川人,思接千载(时间),视通万里(空间),仅用60个汉字,凭借他超时空的感知力,就为我们拍摄了一个伟大的短视频。临在长江边的杨升庵,确实已经不是凡夫,而是一位仙者。《临江仙》用经过提炼、高度概括的形象,显示了东方一种超越性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它是一种至深的教导,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永恒和短暂,告诉我们不要被世俗的、小的忧喜羁绊束缚,而是应该达观,应该以积极而乐观的态度,在这个世间生活。在杨升庵故乡四川新都,除了升庵墓园,我观瞻的,还有始建于汉的宝光禅寺。寺内,有雄踞于寺中的13层唐塔,有佛祖舍利,有宝像庄严的五百罗汉堂。他们介绍:新都宝光寺,成都文殊院,镇江金山寺,扬州高旻寺,为长江流域“四大禅宗丛林”,所谓“上有文殊宝光,下有金山高旻”。对于其中“文殊宝光”这四个汉字,我有特别的震动,有特别的、关于写作之道的个人领悟和个人释读,这种领悟和释读,即:背靠着青藏高原,你坐在中国地形的第二阶梯上。高原上终年的积雪,像座椅上柔软洁白的羊毛毡靠,让你舒适。东方低处,中国东部绿色广阔平原与海洋的交接线上,此刻,是万道霞光。连天接地的万道朝霞,是舞台前端赤红的巨幅帷幕。你坐着等待,等待这霞光的巨幕徐徐拉开之后,蓝色、光滑的太平洋舞台上,即将上演的,是什么剧目?中华民族的前贤,极早就有人的觉醒,就有对人的自我肯定。对于“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的人,前贤认定:“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黄帝内经》);“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说文解字》)。汉字“三”的三横,表示天、人、地,即传统所谓“三才”,也就是《三字经》所说:“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而君子之代表,即“王”,即“三”中一竖之人。王,是贯通天地之人。战国孟子(约前372—前289)解释君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凡君子,皆“善养吾浩然之气”。北宋张载(1020—1077),更为详细地描述他心中的中国君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著名的“横渠四句”,我个人的理解如下:为天地立心。天地无心,天地何言,君子视天地如人,为其立心:天心如父,刚健不息;地心如母,厚德载物。君子赋天地以心,赋自然界一切无情物以心。这也是“天人合一”之一种。为生民立命。“立命”涵义有两种:其一,使百姓活命,即物质层面的性命;其二,教百姓如何活命,即道德层面的性命。为往圣继绝学。绝学,即弃绝之学、失传之学、造诣独到之学。君子继承之,发扬之。作为与天、地并列的君子,内在如上,其显示于外最重要的,为其言行。《易传·系辞》云:“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东方,空阔天地之间,站立着一个自强厚德的伟岸之人——这是中国文化的大气魄。春天的扬州城是幽暗的。“扬一益二”,或者是“壮丽压长淮,形胜绝东南”,历史中的这种,在我眼里,也已经全部化作幽暗。这座城池漫长绚烂的历史,在积聚、加深着这种主观幽暗。现在,整座城的光源,是那座晚清园林中,一棵如云似雪、绽放至盛的玉兰花树。寄啸山庄。寄啸,中国士人的复杂内心,他欲寄啸于天地,现实的状况,却只能是寄啸于狭隘宅园。助力玉兰花树熠耀之光的,还有这座城中,在唐诗里闪烁过的、皎洁的肌肤面影。杜牧,十年一觉的扬州梦醒,他认为“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仍是那位“楚腰纤细掌中轻”的梦中人。唐代徐凝,则判定天下最好的月光,肯定是在扬州,沐浴月光的,是他“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的心上人。幽暗的扬州城,是盛大露天博物馆。有15年扬州生活的石涛,在这座城内,留有他亲自堆垒的“人间孤本”湖石假山。这个发现,要归功于当代园林专家陈从周:“石涛高名,艺垂千秋,人所共鉴。欲求其构山之作,难矣。然余不信世间未有存者。曩岁客扬州成《扬州园林》一书,非敢步武《画舫录》,留真况耳。其时终于发现片石山房,考之乃出石涛之手,孤本也。”① 这是石涛纸质作品之外,现实立体的不朽之画。我认同并喜欢这位清代画家“画从于心”“法自我立”的艺术观念。青砖小院中的朱自清气息,也变得遥远了,在这座运河与长江交汇的古城中,他生活过16年。《背影》不在扬州,写的是他19岁时为祖母奔丧结束,从扬州返回北京大学读书时,在南京浦口火车站与其父分别的情形。我从城中安乐巷27号朱自清故居刚出来,故居就关门了。褐黑闭合的大门上,是红色春联:年年兴旺,岁岁平安。独自在城中漫步。在扬州一中东侧卖草鸡蛋糕店中吃到的桃酥,是迄今为止吃到的第一好吃桃酥(第二名是安徽绩溪街头那家)。著名的东关到了。扬州古东门,现在是遗址公园。奇异地,在这个遗址公园,古城掀去了幽暗。复建的东门城楼,重檐歇山顶,威严壮伟。站在城楼门洞内,向西眺望,扬州的落日金光炫眼,窄长的旧东关街内,尽是密密人头。城外身后的京杭大运河,金光粼粼。人间,仍是如梦红尘。
黑陶,诗人、散文作家。1968年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省宜兴市丁蜀镇。出版作品主要有“江南三书”:《泥与焰:南方笔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以及散文集《百千万亿册书》《夜晚灼烫》《中国册页》《烧制汉语》、诗集《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寂火》等。现居无锡。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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