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钱墨痕:火箭

文摘   文化   2024-10-17 17:01   湖北  



 火  箭 

钱墨痕


火箭创纪录的22连胜那年我上初一,每天吃完中饭回学校,总有男生缠着我问今天赢了没,姚麦合砍多少分。初中我从城里被送来了乡下,父母担心我吃不了寄宿的苦便让我住在外公家,午饭时能见缝插针看两眼体育新闻,再播报给大家。但这也看我心情,心情好便多记几场,有时候记不住那么多,虚构比赛结果和精彩镜头也会有。我记得最热门的几支球队,大多照好听的编,大家开心我也开心。学校一个月放一次,等一个月后放假回家上网,早忘了一个月前的开心因何而起,自然也从没有人质疑过我的“权威”。那年春天来得早,对火箭队也一样,所有人都想看看火箭队能不能真的把连胜纪录给破了,看它到底能走多远,这种大事是不容许我捏造的。那次我出于一种见证历史的使命感关注起火箭,日子久了倒也成了半个火箭球迷。

春天来得早,却没能持续很久,姚明受伤,火箭队被爵士队淘汰出局,紧接着就是汶川大地震和之后的哀悼。学校放了假,电视上停了一切娱乐活动,黑网吧也关了门,闲不住的男生们都上了操场,叫嚷着为奥运预热。只要不出事,老师们也乐得小伙子把用不完的力气释放在“无害”的运动上。

农村学校条件有限,仅是水泥场上立着几个歪斜的篮球架。篮球我喜欢得晚,打得自然不好,但大家总会带上我,跟我说爱站在里面就抢抢板,爱站外面就传传球,防守把手展开就行。作为回报,我则力所能及地告诉他们一些城里男孩会知道的事,比如QQ号如何注册,如何装扮QQ空间,像梦幻西游怎么下载,该选什么的门派,在引擎里搜索什么能找到最全最受青春期男生喜爱的网站,而他们对这些的兴趣甚至比对NBA的兴趣还要大,也因此更把我作为团体的中心。

我口中的“潮流情报”很快便成了男生里的硬通货,进入团体能跟我们一起玩甚至成为一种地位的象征。我们跟别的“小帮派”轻易区分开来,连下课去上厕所,我们都从不低头。团体中跟我关系最好的是一个叫于乐的,学莫泊桑那篇课文时还被“叔叔”“叔叔”地叫过一阵。他三分投得极准,班赛有他在就没输过。但跟他亲近不是因为这个,有一次我把最新一期《灌篮》借给他,他上课偷着看被老师发现。老师知道农村孩子弄不来这些,反复追问从何而来,他被罚了一节课的站,又被勒令在讲台上当着全班的面把杂志撕成1平方厘米的小块,即使这样于乐也没吐出我的名字。从那以后,我就给团体定了一个核心,便是真,对彼此真诚,而这一标准最好的阐释便是于乐。

于乐不仅能在我们团体中,还跟我关系如此好,这无疑让某些人,尤其是绰号“下一个”的男孩嫉妒。时不时“下一个”会跑过来跟我说于乐的坏话,说我借给于乐的《花火》《萌芽》,总被于乐转借给女生,还说于乐只不过看中我“城里来的”身份。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从不理会。每次活动课分组打篮球,没人愿意跟那个个子最矮的男生同队,每个人看见他都会喊一句“下一个”,然后看着“下一个”把球递给接下去的人。他只能在场下等着,等着我们实在累得打不动,再替补上去投一两个球。而他口中的邻居大哥从来没有管过他。

邻居大哥是罗哥,初一进校不久他在争斗中一拳打掉了初二老大的门牙,从而迅速建立起年级上的领袖地位。每周上活动课,篮球场得罗哥和他的人先挑,之后才轮到其余的人。他对我们班不错,每次会给我们班一个正框,剩下几个班只能挤在边框打球。“下一个 ”常说自己跟罗哥很熟,他在镇上的家与罗哥仅一墙之隔,还暗示我们有球可打是他的功劳。我们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可他每次依然只能等在场下。

那天活动课分完组,于乐跟我所向披靡,投进第五个中投之后,于乐跑过来击掌时问我,你穿的是“詹四”吧?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脚下,黑白配色,好看低调,我含糊应了一声。这得两千多?于乐又问了句。班上男生都在,我不好意思说不是,只能打着哈哈说没有,打折买的。生怕他追问几折,自己补了句“六折七折”,随即一个变向突破拉杆上篮,打板命中。

于乐兢兢业业在跑位,大多数时候我只能看到他灵动的背影,但背影中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艳羡。不知是球鞋的助力还是莫名的信心,那天篮筐在我眼中跟大海似的,大得怎么扔都能进。快下课时女生也围了过来窃窃私语,我知道她们未必在议论我,但每次投完球落在地上,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看一眼脚上的“詹四”。

那天直到晚自习我都没有平静下来,兴奋夹杂着惶恐。那阵子我妈刚接触一个购物网站,把钱打到阿里旺旺上,收货满意再付款的商业模式比邮购更吸引人。这双詹姆斯四代是试验田,我不知道具体价格,但绝不会是于乐在篮球杂志上看到的两千。我的惶恐正出于此,害怕会被人点破或提起,之后几天我都没再穿它去学校。等一个星期后的活动课再穿上时,已没人再注意“詹四”,我反倒有些失落,一个球也没投进。

从那以后我在网上冲浪时,总会挤出一部分玩“梦幻西游”的时间逛那个网站。对于初中生的我,某网站能给我想要的一切。很快小学时的衣服被收到了衣橱的最里面,缝着补丁的牛仔裤和外婆手打的厚重羊毛衫被轻薄的针织衫和加棉衬衫取代。和我想的一样,每次衣橱的更新换代都会引起班上的轰动。每逢新衣服的第一次展现,于乐甚至会在校门口等我,远远看到后迅速跑回班上预告,让我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走进座位。

这种感觉让我迷恋,尤其是当我意识到有人开始模仿我时。说模仿不太准确,只是那年冬天男生们忽然不乐意穿厚毛衣了,而是跟我一样穿起了衬衫。意识到不对的老师三番五次把我叫进办公室,问我为何要标新立异。为这事班主任还找了我爸,我爸只当是到了爱漂亮的年纪,叮嘱我把心思放到学习上,甚至都不会跟我妈说。因为这些要比店里的牌子童装便宜太多,我妈从不拒绝我的要求。

我最常穿的是NBA的出场服,为了保持身体温度,球员在场下时都会穿着长衣长裤,裤子的边缝都用纽扣代替,上场时一拉就开,潇洒帅气。不仅是火箭,我还买了骑士、热火、凯尔特人和湖人等等,球迷多的队我都没放过,方便洗了换着穿。班上的男生们有时开玩笑地来拉我裤子的纽扣,但我之前就让外婆缝了起来。我知道这是他们表达爱意的方式,不会因此生气。一切在我心中理所应当,直到初二的到来。

活动课在每周五下午第一节,我练了一个暑假的篮球,一开学就期待着周五大杀四方。到了周五中午,于乐等在校门口问我有没听说罗哥班转来一个叫洪伟的。他跟罗哥有关系?我问于乐。倒是没有关系,于乐摆手,只听说从省城过来。哦?我沉吟了一声,他打篮球?想起下午的活动课,我问于乐。打不打篮球我不知道,但,于乐没说下去,我看他停下口我也停下来脚步。于乐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手告诉我,那哥们说你穿的不是正品。这话听得我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他说假的就是假的?他家开阿迪厂的?于乐没有意识到其实我没有反驳,但看出了我脸上的怒气,主动搂了上来,告诉我洪伟说真的阿迪领子后面会有标签,标明原产地,MADE IN CHINA或是别的哪里,他说你穿的肯定没有,我不信那个。我肩膀有些僵,但还是任由他搂过去,迈步往教室走。他懂个屁,他也未必就是省城来的,那么大老远,谁跑这儿来读书啊。说完这句我就把话题岔了出去,如同平日里躲避大家玩闹着拽我的裤子一般。

中午趴在桌上怎么都睡不着,活动课打了会儿篮球就借口买水钻进了厕所,脱下球服。我知道结果是什么,但仍想碰碰运气,想看看自己身上这件会不会碰巧有个标签,标签上还写着MADE IN CHINA。但还没等我脱下衣服查看,厕所走进一个邻班男生,我只得装模作样地提起裤子走回操场。

八月末是最热的时候,打不了多久就得下场喝水。我打得兴起便忘了标签的事,有人走到身后时我只当是寻常的打闹,直到“下一个”大声喊出“没有产地”。我转身甩开紧抓着衣领的手对他怒目而视,“下一个”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身旁的于乐则看着我,似乎在等一个答案。太阳直射下来,我说不清脸烫是因为害臊还是运动蒸腾出去的热气。多年后回想起来我知道我并不需要给于乐或是任何人什么答案,只需要走开,甚至继续打球就行,但那时的我不懂这些。我深呼了一口气问于乐知道“城市限定版”吗,我说我这件就是,城限是没有产地的,因为不需要代工厂,只会在美国原厂。他听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似乎不太相信。

城市限定的说辞支撑不了多久,下晚自习后我把衣橱里所有的耐克阿迪翻找出来,一一检查它们的标签和产地,有的有标签有产地,有的只有标签,还有一两件连标签都没有。我不清楚正品是否真的会把产地打上标签,但还是把没有标签和产地的收了起来。同时叮嘱家里下次网购时一定要多问一句标签的事。

从那以后班上男生们对我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我们还会一起聊NBA和游戏,只是再穿新衣服进入班级时,于乐不会抢先几步到班上预报,大家也不会像向日葵一样盯着我坐进座位。翻我领子标签的情况没有再发生,连不知轻重的“下一个”也没有,活动课我甚至故意把阿迪脱下留在一旁,给他们检查的机会,但始终没人下手,如同事实已被认定。我不是轻易服输的人,还去问过于乐,省城来的那哥们后来又说什么了吗?于乐说了几个正品该有的特质后,我打断了他,这些才不是正品的特质。那段时间我偷偷观察了洪伟一阵,他跟县城里来的孩子一样,穿着美邦、安踏、李宁、特步、森马上下学,有什么资格评价怎样的阿迪才是真的?我告诉于乐,这些是某个网站买的,但它可不卖假货。这句话让于乐和别人面面相觑,但几天后洪伟的回应就传了过来,那里就是个卖假货的地方,统统只要几十块。我注意到洪伟攻击的不仅是火箭,而是购物网站,也就是我的一切,这让我像刺猬一样竖起了身上全部的刺。我告诉大家如果真的只要几十块,那还有谁去买别的衣服呢?说完我意识到任何人电脑课打开购物网就能揭穿我,但好在没人较真,人们只会凭想象得到结果,相比于真相,他们只要结果。

就这样假货之争陷入了僵局,我和洪伟的话具有各自的可信度,没人能证明对方说的就是假的,可他的身份比我来得更高,“省城来的”这一标签使天平慢慢向他倾斜。最开始是罗哥剥夺了我们班活动课的正框,我们班的男生只能和别的班共用一个边框。之后是一次下课,班上男生结伴去厕所,我刚尿出没两秒,有人在身后用膝盖狠狠顶了我一脚,要不是我手撑得快,说不定整个身子都会栽进小便池。我刚要发火,回头看见罗哥笔直地站在我身后,除他之外厕所都是我们团体的人,但所有人只是选择远远站在一边。罗哥弯下腰在膝盖上拍了拍,告诉我别再穿假货了,若有下次,就不只是这一脚了,说完扬长而去。我的伙伴们有的看着我,有的看都没看就跟着罗哥走出厕所。我揉了揉被撞的腰,抬起头,发现身旁只剩下于乐一人。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5期)


责任编辑:王倩茜



作者简介


  钱墨痕,1994年生,硕士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出版有《九镑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有小说50万字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江南》等,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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