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李振:剥夺与藏匿的艺术——王苏辛《消失的名字》与《NPC生活日常》

文摘   文化   2024-09-27 17:01   湖北  




剥夺与藏匿的艺术

——王苏辛《消失的名字》与《NPC生活日常》

李振


很多时候,短篇小说最能见写作者的心思。因为场地有限,写作者又常常难以遏制自己的表达欲,于是不得不在狭小的空间辗转腾挪,像拼装微缩模型一样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一切安放得井井有条。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为难的事情,是彼此交错见缝插针,还是有所取舍忍痛割爱,几乎成了对写作者心灵的磨砺与拷打。如果讲长篇小说是深山老林或庙会大集,那么短篇小说就是场院里的一棵树或独坐路灯下的人,可同样庞杂的心思却要在这有着天壤之别的场景里寻求藏身之处。从这个角度来看,短篇小说或可被视为剥夺与藏匿的艺术。

王苏辛的两篇新作《消失的名字》和《NPC生活日常》看上去距离甚远,一个带着旧日牧区人与万物柔弱细密的牵连,一个携着未来技术所创造的焦虑,然而它们都在时间、场域、情境的变化中生出剥夺与藏匿的难题。而这不仅仅是在小说创作的层面,王苏辛更是让它具象化地进入到小说情节设计和人物塑造中去,使作为故事的一面和作为写作的一面有了相得益彰的呼应。

《消失的名字》中,园艺师罗枝始终没法在城市公园找到儿时牧区的存在感,即使是面对花花草草和谁也改变不了的时间,也总是感觉不太对劲。小说开始便提供了一个并无多少遮掩的喻意:在相关部门的努力下,公园拆除围墙,“让这块地方和城市融为一体”。这好像难逃城市化带来的种种问题,生计、环境、心理或现代生活中人与人的繁杂关系,但就当罗枝以一系列具有仪式感的举动等待一批新游客时,小说用极其果断的方式将我们熟悉的社会命题隔绝在外。换句话说,当公园实实在在的栅栏被拆除之后,王苏辛又十分体贴地为罗枝建起了另一道围墙,她在其中所需面对的只有草木、时间、记忆和自我。不得不说这是一次十分机智的割舍,它有效地屏蔽了复杂关系和多重变量对小说表达的干扰,将人物置于一个自身相对熟悉和舒适的环境之中。这个时候,变化在小说里才显得更加直接和醒目。

“在草原上,时间只有一日或者一个季节的单位”,“人们不那么需要钟表来告诉自己时间,那是因为他们在草原上离时间本身很近,经验划分的区域足够他们打一个长盹且不误事”。而在城市里,时间仿佛是一个阴谋,“它成为钟表,成为手机,成为小区里的大喇叭……还有那些沿街叫卖的声音,也许都是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具体到罗枝来说,放羊的时间隐藏在天象的流动和宿命般的寻找中,公园里的时间有着所谓日程和被动的等待;过去的时间仿佛自然而然地滑过,无论是羊群草木还是一个女人的面容以及生老病死都自有安排,现在的时间被不断切割,等待和催促悄无声息地驯化着身处其中的人。在牧区,花草和世界融为一体,只有形象没有名字,它们兀自生长,与“园艺”无关,而在公园里,植物彻底变成了装饰品,哪怕罗枝精确记得它们的科属和名字,但“这些名字就像和眼前的植物各自割裂了那般”。小说曾写到一束花在公园里孤零零地开着,但罗枝清楚这不是它应该开放的日子,公园里的草木和园艺工作让牧区和城市相互映照,虽然园艺师可以从经验或书本里找到花开的生物依据,但罗枝更愿像草原上那样相信生灵的偶然。草木依旧,变化的只是它们生长的环境,或者还有面对它们的人。罗枝很小的时候便被带到牧区,独自跟随亲戚长大。十五岁那年她进城学习园艺,伴随她的是那个叫“雪莹”的名字。在进入公园工作之前,她坚持把名字改成“罗枝”,“希望自己的名字和植物靠近一点”。这种迁徙就像被种进公园里的花草,名字的改变或许只是一种自我安慰。

但是,这个变化的过程在小说里承载着一个人对于自我的寻找。从北方牧区到地处东南沿海的城市,始终困扰罗枝的就是感受力的削弱,她无法接受天气的召唤,无处接近牛羊和鸡犬的气味,跟着地图也会走错方向,不像从前那样轻易就能听到植物的声音,甚至对公园布告栏、身份证和父亲拿去相亲角的照片感到陌生。罗枝的人生历程仿佛顺应着这个世界的走向,从草原到小城再到沿海都市,但这让她觉得“自己孤零零地生活在平原上,似乎很孤独,又似乎很格格不入”,而之前跟着父亲跑运输也好像只是为了在那些偏远之地再次碰触草原上的生活图景。自从十五岁有了“正当”的生活,罗枝丢失了她的草原、天气、花木鸟兽,也丢失了自己。“正当性”切断的是她与牧区的联系,而在此之前她与牧区是一个整体,不需要名字,不需要身份,也不需要为了“我是谁”反复确认。小说几乎没有提及罗枝成了园艺师以后在公园之外的生活,或许这就是王苏辛所说的“从整体到局部移动的过程”,也只有在这个微缩景观式的公园里她才能找到些许遗失了的自我和归属感。这个时候,名字就成了一种必需却又尴尬的存在,即便它可以让人和记忆靠近一些,即便与父母之间以名字相称似乎凝固了时间,即便那些脱口而出的《中国植物志库》上的名词在想象中成了接通城市与公园甚至是草原的通道,但它又像四十岁生日那天罗枝读到的孙文波《长途汽车上的笔记》里的诗句:“死亡不降临,谁都不会是他自己。”

如果说《消失的名字》是一种回望里的寻找,那么《NPC生活日常》则把想象的空间推向了一个虚幻的未来。相比《消失的名字》里那块被有意圈出的安全区,《NPC生活日常》所面对的是一个没有边界、没有章法的世界。所以,它无法像前者那样在有所言有所不言的留白中依靠人们熟悉的经验自然建立起一部小说所需的生活时空,而首先要为故事的运转立法,将那些现实的经验、有关未来的想象、创作的动机和意图以及情节铺展中零零碎碎的细节统统纳入到某种具有一致性或协调性的规则中来。这对一部短篇小说来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写作的密度注定会成倍增加,作者不得不面对螺蛳壳里做道场的难题。《NPC生活日常》的法则是随着故事的推进逐渐建立起来的。楚之走进冬日的上海街头,面对商场大屏幕的影片想起不久前她和男友眼看着怪兽从液晶屏里走了出来,缩小成普通人的身量边走边打听收容机构——NPC在小说里便是这种从二维世界走出并实现立体化的角色。小说没有因为容量的限制变成“NPC相处手册”,反而在细碎的情节与案例之中串起了NPC由初现、争议、融入并确立身份直到遣送收容的历史。这是一个充满曲折的过程,但它并没游离于楚之的生活之外,从小学一年级在电脑机房碎成砖头的马里奥,到父亲离世后母亲的NPC新伴侣,再到约会过的《修真四万年》中的鬼修者和来自《群魔》的斯捷潘,可以说楚之见证了NPC的各个阶段和能在她生命中呈现的不同身份。

有意思的是,当NPC在人类社会获得了某种身份认定,人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些经历着技术变革并与NPC朝夕相处的人类的身份或存在就成了一个问题。比如NPC造成蓝领工作竞争引发的罢工,女性NPC立体化后姣好的容貌给女性带来的外表焦虑,社交软件对NPC严格筛选背后的信任危机,NPC对公共资源和空间的占据遗留下的时间分配法则……这确是一种未来技术引发的存在危机,但剥掉科技大爆炸的外衣之后,又难逃异族入侵的丛林法则。王苏辛对楚之的人物设计意味深长,一方面她与NPC约会,努力接受其立体化过程中的种种诡异状况,另一方面她又在原始丛林寻找“流动中的永恒感的传递”,在交响乐、话剧、诗剧等传统艺术中成为一个“严肃娱乐主义者”。这种分裂在NPC的时代或已成为常态,但在想象并创造这种分裂的当下却无疑隐藏着身份的焦虑。

最后,当楚之体内响起“你要继续升级”的系统提示音,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人工智能如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而是《消失的名字》里罗枝从牧区到小城再到都市,不断遗失又不断寻找的普遍的人生之路。


责任编辑:李娟




作者简介


  李振,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写给“我们”的密信》《时代的尴尬》《地域的张力》等。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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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审: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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