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婚宴
塔娜和通拉嘎这对年轻人的婚礼宴席,设在海拉尔的巴彦托海镇上的一家饭店里。因为距离较远,所以镇上去吃喜酒的人们,从早晨八点多,就兵分两路,分别聚集在塔娜和通拉嘎家门口,等着接新娘塔娜去通拉嘎家,而后从通拉嘎家乘车前往饭店。
弟弟贺什格图和弟媳凤霞去塔娜家接新娘,我和阿妈则前往通拉嘎家。一路上遇到许多穿着盛装去吃喜酒的女人,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路上积水很多,也十分泥泞,怕脏了自己的鞋子,女人们都拿了塑料袋子,套住鞋子,这样便可以加快速度去看新娘,并防止客车将自己落下,无法去吃喜宴。
隔着好长一段路,就看到墙头上站满了登高望远的人。基本上都是男人,他们一边开着荤玩笑,一边眺望着通往塔娜家的那条小路,看迎亲的车队有没有来。放鞭炮的小伙子等得明显有些急躁,将长长的竹竿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女人们则簇拥在通拉嘎装饰一新的家门口,翘首期盼着今天的主角——新娘塔娜。
很快,载着塔娜的车便驶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辆拖拉机,上面站满了拿着崭新被褥等陪嫁礼物的女孩子。车一进门,放鞭炮的小伙子便派上了用场,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新郎通拉嘎便打开了车门,按照规矩,要抱新娘进门。可是,横空飞出一个随车的六岁左右的小男孩,见通拉嘎的手伸过来,立刻挡在了他的前面。大人们明白他的意思,递过来一个红包,可是他打开看看,见里面只有一百,便又结实地挡住了新娘,而且,小胳膊上还有了青筋,脸也涨得通红,明显是使上了吃奶的劲。大人们皆劝他哄他,说,马上就要去饭店,时间来不及了,等一会去了饭店再给。也有大人当他人小不明白,支招说,再给他五十块钱吧!可他心里却明白得很,直接下了命令:没有三百不下车!
新娘子塔娜在里面安静地坐着,不说下车,也不阻拦小男孩的较真。据说,男孩是她叔叔家的儿子,她当然在这最后一关上,要考验一下婆家人的诚意与大方,所以她的安静里,其实也有与新郎一家进行心理斗争的意思。
塔娜是个丰满高挑的漂亮姑娘,读书时就颇有风情,很招男孩子喜欢,后来考入呼和浩特的一所大学读本科,但因忍受不了相思,国庆节七天长假,她也要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与相爱的男友见面。她的阿妈为了面子,对外宣称是女儿想她了,所以回来看望,但也清楚这个女儿心野,管束不住,便拿了退学来威胁她好好读书。可惜,这一招对塔娜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她根本对大学这个砝码不放在心上,所以阿妈的最后通牒一下,她也毫不客气地就卷了铺盖回家,而且,自此再也不去读书了。此后,塔娜就可以放任自己自由恋爱了。她谈过许多个男朋友,既有在海拉尔市区的,也有镇上的年轻人。但大多数都很短暂,甚至有一个男朋友,只谈了一个多星期,与她亲密一次之后,便散了。情感丰富的塔娜当是深谙男女间的爱情有时候就像草原上的蒲公英,风一吹来,就散了,所以她在退学后,纵情谈了五年,便觉得累了,恰好,镇上的通拉嘎很是痴情,尽管比她大了八岁,可她还是冲破父母亲戚的重重阻碍,很坚决地要嫁给通拉嘎。
不过对于有些世俗的家人,她也无可奈何,就像叔叔家的儿子,明显是受了大人的教导,没有三百元下车费,便不放她进门。她起初还很平静,但后来就有些着急,通拉嘎的父母大约也看出来了,很快又拿来一百元红包,并在男孩有些松懈之时,趁机将他抱了下来。在男孩执拗地还要返回车中的时候,通拉嘎早已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将塔娜抱进了新房的卧室。
房间里乱糟糟的,因为人多,地板上还特意铺了一层纸板,一排茶杯里都倒满了热气腾腾的奶茶,忙乱中,有女孩子将一盆干净的水端进卧室,并在水盆里放入几枚硬币,让新娘和新郎来抓,谁抓的硬币多,婚后谁就当家做主说了算。
尽管通拉嘎家是借了几万块钱付了彩礼给塔娜家,但新房还是装修得很有现代气息,墙上挂的都是两个人的婚纱照,地板也是木质的,墙壁很白,可是每个客人和看热闹的人脸上,却都红通通的。
镇上人都说塔娜太傻,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家财也没有本事的男人。在别人口中,通拉嘎只爱喝酒,什么活也不干。而且还爱装有文化,见人看电视,便炫耀说自己不喜欢电视,平时没事就看书。这样“不靠谱”的男人,被镇上女人们指责,一点也不奇怪。像贺什格图如此朴实能吃苦的男人,当初凤霞嫁给他的时候,还有女人们闲话,说他天天睡觉,啥活也不会干。所以我对别人的流言,只取一半真实。通拉嘎在我的眼中,是个老实憨厚的男人,否则,阅人很多的塔娜,怎么会看中了他?
一路上看到一支很有气势的迎亲队伍,由十几辆黑色桑塔纳组成。相比起来,塔娜婚礼上的几辆小面包车,便显得阵势不足。载我们的司机刚刚结婚,毫不掩饰对豪华彩礼的羡慕,说自己的一个朋友,结婚时女方家陪送了三十多匹马,一辆汽车,外加几十只羊,恰好自己老婆也是那个镇上的,所以他后悔这么早结婚,如果晚上两年,老婆家里也能送一辆车给他。人们便笑话司机,说人家姑娘嫁给你就可以了,还要什么彩礼?司机头也不回,半开玩笑半认真回道:呵,我肯娶他们家姑娘,就足够给他们面子了。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又兴致勃勃地聊起更显赫的陪嫁礼来。
抵达饭店的时候,看到镇上的那些熟人几乎都来了。因为新娘新郎同是锡尼河西苏木的人,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每家几乎都收到了来自娘家和婆家的双份请帖,这就意味着,每户人家都要送至少二百元红包。也因此,来吃喜酒的代表,每家都至少是两个人,一个在娘家桌上,一个在婆家桌上。此时,正是草原上最清闲的季节,很多人家几乎一家出动,都来吃喜酒。这样算算倒也不亏,放开了肚皮,能将喜酒钱吃回一半,尤其在当下物价飞涨的时候。
放眼望去,锡尼河西苏木上的人们,似乎都来了饭店。我看到了那森和他的女儿,李侠的母亲和弟媳妇,小叔小婶,图雅阿妈,金花,小琴,乐乐夫人,开手机充费店的其其格,开药店的阿里莫斯和他的女人,孟二虎,王刚一家。还有一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人,大家齐聚在这里,好像参加一场乱哄哄又无比热闹的盛宴。尽管菜上来后,我在大鱼大肉中,几乎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但是镇上的人们,还是满怀着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兴奋与热情,陷入其中。有时,也会见到男人女人们调情打闹,整个饭店,像极了乡下的露天电影院,大家聚到此处,不是为了欣赏电影,而是为了看看好久不见的姑娘是不是胖了,或者怀上了谁的孩子,再或者某个帅哥的摩托车后座上,是不是又换了新的女孩。
很显然,桌上的饭菜并不能吸引镇上的人们,倒是新郎新娘家的亲朋好友,一首一首地献唱,引来了人们的阵阵喝彩。在主持人煽情地主持完婚礼后,歌手成了大家关注的对象,每一个上去献唱的人,都会被点评一番。唱得好的,人们会叫喊着再来一首,不好的,下面的人也会起哄,直让那唱歌的人红了脸,灰溜溜地在音乐还没有结束抒情的尾巴就放下话筒跑了下去。尽管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草原歌曲,但蒙古族天生嗓音好,所以场面便一直非常热烈。桌上的菜都凉了,客人们还是等到唱歌的嘉宾都登了台,才意犹未尽地离开饭店,乘车返回。
我没有参加晚上的闹洞房,听说那些年轻人一直闹到晚上十二点多。而这也是通拉嘎专门去海拉尔,请闹洞房的哥们喝了一通酒后的结果。如果他不肯出这一顿酒钱,大约他们会无休无止地闹到黎明,才肯放过他们。
升学宴
小叔小婶在儿子鹏鹏还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着手准备升学宴了。这是锡尼河西苏木上的大事,也是整个家族的一次盛宴,所以巴彦托海镇上的二叔二婶,提前一天来到草地上,与我们住在一起,准备给小叔小婶帮忙。
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阿爸,凤霞和贺什格图早晨五点就过去帮忙杀牛做菜了。我洗漱完就赶到鹏鹏家,还没进门,就越过篱笆看到一片热气腾腾的场面。女人们正忙着准备凉菜,男人们在将杀好的牛肉搬运到拖拉机上,去饭店做手把肉,二叔坐在两大盆的牛血前,将葱花、油盐和白面拌进去,用力地搅着。旁边的草地上,几个男人在清洗牛肠,准备将拌好的牛血灌进去,做牛血肠。鹏鹏的同学则进进出出,将买好的瓜子、餐巾纸和啤酒白酒装到摩托车上,而后风驰电掣般地运送到宝力高饭店去。饭店出租场所的价格,一次一千元左右,服务生和厨师都是自备。基本上全是镇上关系好的人来自发帮忙,而且约定俗成似的,女人们做菜,男人们杀牛,而服务生则全由镇上的学生们来充当。
凌晨三点多钟,男人们就开始杀牛。我没有目睹也不敢目睹这样的场面,所以只看到草地上一张被剥下来还连着牛头牛尾的牛皮,以及四只整齐摆放在一侧的牛脚。一大坨牛肚子里的东西,摊晾在一张塑料布上,许多苍蝇在上面飞舞,一两只小狗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似乎想要趁人不备,去偷一块。
我看着那坨石头一样大的血淋淋的东西,好奇,便问一个边切割牛肉边放入袋子的男人,这些都是什么东西?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是牛的心脏。我立刻吃惊:牛的心脏这么大吗?旁边一清洗牛肠的男人听了我的疑问,即刻哈哈大笑道:姑娘,他汉语不好,这是牛的内脏,不是心脏。这句解释,即刻让周围忙碌的人笑成一团。
为了发言时给整个家族挣点颜面,我特意穿上自己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所以在人群里,我就特别扎眼,常听到女人们冲我喊:嗨,姑娘,让路,小心弄脏了你的白裙子。我拍了一通照片,就站在草地上,看女人们将剁碎的新鲜牛肉倒入沸腾的油锅里,或者把泡好的银耳木耳掰成小块,又撕开一只只炖好的鸡与鸭。我曾参加过的一场升学宴的主人公——王刚和他的阿妈,也早早过来帮忙了。王刚的阿妈颇有男人风范,吸烟喝酒样样在行,镇上的人都说,她男人有些怕她,每次喝酒回家晚了,都会招来她的一顿臭骂,第二天为了赎罪,早早起床将所有奶牛都挤完了,连带地把饭也做好了,这才敢在她面前抬起头来。王刚也遗传了她的豪爽风度,小婶边择菜边夸王刚,说他就是被阿妈丢到阿拉善沙漠里,也能像马兰花一样落地生根。王刚并不因这样的夸赞而害羞,照例大大咧咧捏了一枚凉拌花生米,扔进嘴里去。
对于女人们来说,这样的升学宴,不仅仅为了孩子,也是镇上人交流的机会。从更远的草甸子上来的亲戚也到了,大家聚在一起,说说家里的牛羊,夸耀一番儿媳或孩子又给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议论下周围人的家长里短,或者哪个男人的绯闻事件。我听不懂女人们在说什么,但是从她们的大笑声中,却能感觉到集体聚会时,彼此倾诉的快乐。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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