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赵依:认领那从未明述过的爱——读张哲小说二题
文摘
文化
2024-09-20 17:00
浙江
关于如何描述张哲的短篇新作,我从她的文字中找到答案——认领那从未明述过的爱。《青云之半》和《所有的露水都干涸》在完全不同的场域里开掘,却写出了一脉的远行与归来故事,深描“自我”的诞生与成长,围绕亲情之重与日常启蒙,张哲经由一个个别样的主体性和精神原乡,敞开她真挚、沉静、内敛并透彻的叙事。《青云之半》写山上山下的俗世内外:手艺人老马隔三岔五上山到寺庙里看小僧觉心给罗汉像上色,表示想把自己在葫芦上火烩出各种画的手艺传授给觉心继承。觉心同住持商量后,决定下山学艺,到老马家中才知老马竟有儿子这个天然的继承者。老马之子小川:跛足、有些傻气、绘画天赋极高并痴于画画。数月的相处,觉心发现一些隐秘之事:署名老马的佳作,原是小川所作;小川的母亲淹死在河边,老马家就守在河边,不搬离;老马并不靠卖画过活,而是靠给人算命“取物”维持生计……而更为现实的真相被老马直陈:“其实,我之所以请你下山,不是要教你什么,而是想让你帮我照顾小川。”身为孤儿的觉心感到某种情感的虚妄,画完《鱼藻图》一周后,返回寺庙。没几日,暴雨引发山洪,老马也被淹死,觉心在住持的开释中下山:无论老马是不是发恶心,但的确是结善缘;无论是不是有心传手艺,但让觉心经历了一份亲情,有了尘世的牵绊……在《青云之半》中,张哲未明述的是父子之情、手足之情的悄然建立。觉心无父无母,未受比丘戒,是叙事中的成长者。老马作为张哲设置的文化意义上的父亲,将“继承”一词抛出,唤起手艺传承和血脉传承的双重意蕴:在葫芦上火烩出各种画。这门手艺能上溯到清朝咸丰年间,最早用火烩在各种竹、纸、绫,乃至笋箨、葵扇上。经过几代人,开枝散叶地传了下来。作家之所以敏感于传统技艺,恐怕与当前科技迅猛发展、传统手工业日渐衰微等现象引发的文化焦虑有关——觉心和小川上展会售卖葫芦,卖出去的却是无画的本生葫芦居多——传统文化(产品)在技术时代和消费市场中的倒挂与尴尬现象,不得不令人警觉。因而,《青云之半》首先显示出它与关键性公共议题的关联度,显示青年作家意欲重建文学与公共生活紧密联系所做的努力与探索。小说中,传统手艺不仅附着了久远的文化蕴涵,作家还通过手艺的传承,召唤回觉心本被剥落剔除的亲情,建构出独特的文化伦理。这也构成《青云之半》的独特语境:山上、寺庙里,里里外外不过六个人,觉心、觉空、住持、维那、老僧和云游僧,是俗世之外的生活空间,戒除红尘情缘;山下,河边村落,老马和小川相依为命,靠手艺和算命讨生活,领受俗世日常的艰辛。给罗汉像上色的小僧、预感自己油尽灯枯的父亲、生活无法自理的残障画家,陡然被画技的传承之事连通,亦连通着俗世内外、现代与传统两个世界。难能可贵的是,小说虽涉乡土风俗文化和淳朴民情的传统,张哲并未就手艺人进行传奇化渲染或再造某种诗意化、审美化的追求。《青云之半》在“继承”的隐喻互动中,并置天赋极高却无法独立生活的老马之子小川和“本来无一物,倏忽惹尘埃”的觉心,小僧觉心既是孤儿也是学徒,虽日日持戒,却在向老马学艺的过程中开始观察小川,与小川相识、相知,渐渐认领着手足之情。尽管老马一语成谶,应了“发恶心”的后果在山洪中惨死,但老马并非作为传统技艺的代言人和时代的挽歌者去死,张哲弱化了手艺人小说中惯有的传奇性色彩和挽歌情调,手艺人的形象与情感基调在小说中发生着改变——老马更多是作为一个不完美、未完成的父亲形象离世,化作觉心寻找小川的来源和依据。这种亲情的成立自然依赖于作家提供的诸多情感时刻,当觉心被告知真相,从村里返回寺庙的那个早晨,老马似自言自语地叹道:“我还有东西没告诉你呢。”又说:“逗你呢,一年了,该回去了。”然后又紧紧地跟一句,“走了?”这种缱绻的不舍和难言的挽留,不可不谓是父子之间的典型场景。当小川将老马画的《鱼藻图》送给觉心,某种真实的“继承”就此达成。事实上,《青云之半》中有两次关键的远行,一次是觉心下山,远去寺庙生活;一次是离开老马家,重新上山,两次远行通向觉心内在自我的诞生,尤其是当觉心离开村子回到寺庙,“自我”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有可能继续修行受戒,也可能重新向世俗开放,最终由老马之死和小川的孤独无依来确认。不得不提及的还有,《青云之半》多少有向汪曾祺《受戒》致敬的意味。汪曾祺小说中不乏手艺人形象,《异秉》中的王二、《受戒》中的和尚、《艺术家》中的哑巴画痴等,与《青云之半》中的小川和觉心均有一定程度的同构之意。《青云之半》开篇就有关于受戒的讨论:“小僧法号觉心,来这座庙里不足四年,刚满二十,还未受比丘戒”“觉空只比觉心大半岁,两个人都是沙弥,还未受持具足大戒,还不是比丘”“觉空说,守戒难,破戒会损福报”“觉心知道,觉空那是在担心自己破戒”……显然,《青云之半》与《受戒》在深入僧人生活的细部等方面有相似之处,从具体的人物、情节、环境等架设“受”与“戒”的真义,这便如汪曾祺在《关于〈受戒〉》中所述:“我认为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彰显作家的人文立场。《所有的露水都干涸》同样写亲情,张哲选择在这部作品中提供一组可供读者代入的人物关系——祖孙关系,呈示隔代之间难以言表、未及明述之爱。小说通篇写主人公眼里的姥姥,这位1924年出生的老人:“我像看一件老物件一样凝视她”“妈妈早早地反哺,总是给她钱花,每年都要把她接过来住上几个月”“她脱了袜子,露出那双稀奇古怪的小脚”“我俩一向无话,她说京西农村的土话”“她胜任一切针线活,所以每年她来我家也是背负着重要的使命的”“她夏天来,入冬前走,舅舅舅妈从不接,也不过问”“我就默默地拉着她,用手指捏捏她,权当和她交流,那么局促,又那么懦弱”“冬天的一个上午,我妈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凌晨走了”“老家冷冷清清,我妈和我也再没回去过”……
小说显示出张哲成熟的叙事视角和叙事空间准备,目光所在,呈示“我”对“她”(姥姥)的细致观察和思考,在虚构的情节脉络中带有情感真实下的非虚构意味。人称作为叙事话语中的重要范畴,张哲在《所有的露水都干涸》中巧妙地经由第一人称将叙事视域集中到单一人物身上:“我”既是故事人物又是叙述者,叙述由此真实可感且具有鲜明的主体性,作家通过第一人称获得结构上的自如,随意调度叙述时间、情节和节奏等要素。小说凭借“我”的情感价值取向进行复述,为打破第一人称叙述者所受限制,张哲还通过“我妈妈”“我舅舅”等第一人称加第三人称的“类我”人称,营造自然客观的故事场景,经由当时的观察和后知后觉的细节,扩大叙事空间,出入“她”的内心,抵达情感纵深。
《所有的露水都干涸》中,张哲同样设置了一场远行:“我去南方读书,远离家乡,也远离了她”,此后便是偶尔的探望和电话中的讯息。围绕“我”的知觉,作家细腻地刻画了微妙复杂的心理层次,形成“启蒙—远行—归来”的三个阶段,构成人物的精神成长。小说并未讲述“我”是如何从对“她”感到无所适从到确认自己的情感并逐渐承担亲人离别的,作者有意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我”的反思被置于静水流深的日常叙事中,通过细节的复现展现精微深邃的人性思考。细节构成数年的生活和日常经验,是“我”锐利的观察和充分的颖悟,不少具有特写镜头式效果的片段擦亮着小说的亲情世界:“洗澡是她来我家的主要任务之一。她的脚驾驭不了任何拖鞋,洗澡时脚就光在地上,抠着地,在水中打滑,怕她摔倒……”“她的脸有我从未见过的苍老和宽厚,眸子灰灰的,混沌得得过且过,鼻子坚挺,但肉皮软塌塌地贴着骨头,她屏息,像是怕吐出热气喷到我脸上,眼睑下面有一小块芝麻大的黑色粉刺,我见了,忖思道,‘姥姥怕疼吗?’”这些细节直击人心,黏合人物、情节、结构和语言,“我才意识到我与姥姥之间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不愿意,而她又不敢——去认领那从未明述过的爱”。
好在,所经历的成长考验、情感挫折终有远景支撑。后来,“妈妈”说起“姥姥”私下里的好人缘,“姥姥曾铺开摊,为楼前楼后的老人做装老的衣服……她没敢告诉我们,怕说不吉利”,对此,“我和我妈都怀着一丝秘密的得意和骄傲”。如果说单一的个体是通过家庭被引入社会,成长叙事中对成长者与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想象,可被理解对个人与社会主流文化之关系的隐喻——小说的意义与力量感再次显现,人始终凭借爱与尊严缔结生命的价值。
再有,《青云之半》和《所有的露水都干涸》在艺术手法上均有鲜明的留白风格,即张哲在叙事中对人物特征和事件全貌作刻意的空缺和省略处理,经由人物的心理、行动等观照未及明述和实写的人物、情节。这是现代小说家常用的策略,那些本可以直接交代的情形成为相对的“空白”,连同戛然而止的结尾,形成一种没有结局的结尾。例如《青云之半》中,作家对觉心和觉空、住持的前缘和对话均有保留,老马的心路历程也未尽述,当小说完成叙事,故事仍被悬置,觉心下山、回望……人物与故事走向构成巨大的空白,留下宽阔、有意味的思考与想象空间。《所有的露水都干涸》是对传统小说结构的反动,通过场景、片段与细节连缀成篇,勾勒“我”所知晓的“姥姥”的一生。“我所知晓”本身即限知视域,带有“我”所不能及的空缺,透过内、外部聚焦等叙事方式描绘“我”所觉察的“姥姥”的真实人生和情感真相,搭建虚实相生的审美效果。
在《青云之半》和《所有的露水都干涸》中,张哲不断明确着自己的文学风格和观念,两个作品在亲情、成长和远行等主题上共生,却又如此的迥异和别致,再次向我们提示,小说从未与外部世界剥离,而是时时置身于现实处境,产生奇异而多样的互动,认领那从未明述过的爱。
赵依,青年评论家、副编审。1989年11月生于四川成都。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学士、文学硕士,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从事理论评论,兼及文学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物色:文学的维度与标识》等。文学评论获“长征文艺奖”、首届“凤凰书评奖”、首届“川观文学奖”、北京市文联“优秀评论著作奖”等;小说作品入选《2019年中国女性文学选》《新时代好小说》等多个选本,获“华语青年作家奖”“最受读者喜爱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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