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邹谨忆:吉祥巷7号

文摘   文化   2024-10-14 17:01   湖北  



 吉祥巷7号 

邹谨忆


所有快递小哥都晓得,吉祥巷7号,就是施美发廊。每天清早八点,送完满崽上学,施美跨着辆旧车,吞风吻雨地赶来,卷闸门一推,首件事,揿亮灯箱。发廊怎么能没有灯箱呢,红的亮烈,蓝的轩敞,白嘛,就是干干净净的白,三条色带螺旋上升,无休无尽,教人老远看了便知道,这一天作古正经又开始了。

施美发廊一营业,快递小哥们迅速拧动把手,电动小三轮呜的提速,各自从羊肠小巷尽头扑过来。这个片区大大小小的派件,他们统一扔在发廊进门口的角落里,再轮番致电通知,喂,你的快递到了,老地方,下来拿,尽快啊,尽快。没人对此发表意见,大家都惯了,连施美也习以为常。曾有人提议,不妨学学驿站,收五毛钱一个的存储费,她差点没把牙笑落,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远亲不如近邻,我差那五毛钱。

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树起这一大片居民筒子楼之前,大家还住着二层木板房的时候,彼此就已熟门熟路,没人会偷别家的件,除非老眼昏花拿错了,譬如明明买的是茶壶,拿回去拆开,发现是个夜壶,马上敲着拐杖,咳着痰,骂骂咧咧还回来,再撅起屁股重新翻找一通。件多了,胡乱堆着不雅观,也占地方,施美拼单买来几个洋铁皮鞋架,琢磨着装上了,靠墙立在那里,快递小哥自会把件规整好。

施美在这条青石板铺路的吉祥巷长大,嫁得也不远,所以每天还是回来,开门做生意。周围哪座大厦几时拔地而起,她都是有数的,哪怕隔壁高升巷、寿星街全都整修一新,齐刷刷开出百十家网红店,打卡拍照的潮人一拨拨,吉祥巷仍是那个吉祥巷,吉祥巷的居民们也照常咳着嗽,爬楼上下,在水泥坪里晾被子,遛狗,翻晒萝卜条,买臭豆腐刮凉粉哄孩子,上施美发廊扯家常。对于未能拆迁、拿不到红利,他们有句统一的口头禅:怕懒得。

是啊,日子总得照旧过下去,买菜,煮饭,倒垃圾,晾衣裳,拖地,在阳台种茉莉和水仙,喂鹦鹉,给一条搪瓷杯大小的泰迪狗取名叫奥迪,裹一身花珊瑚绒夹棉睡衣,缩着脖子笼着手晃悠,怕懒得。

当中有些人爱搓麻将,发廊左近开出好几家麻将馆,通宵达旦,烟雾缭绕,饭都端到手上,施美忍不住劝,年纪大了,久坐不得,要脑溢血,他们也只是笑着摆手,又指自己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真要死,就死好了,怕懒得。

要说施美发廊,着实算不得大,除去一张顶住盥洗池的小床铺,腻子墙上贴三幅港风发型图,装两扇水银镜,悬一长溜摆满推剪、剃刀、啫喱水、橡皮筋、电吹风、负离子夹板的架子外,只得几条等位用的塑胶凳,两张转椅。

转椅是早年国营理发店淘汰下来的,沉重的铸铁底座、踏板,锈到猪肝色就不往下锈了,凝起一层包浆,人造革坐垫爆皮漏海绵,请师傅换过一次,摇动扶手旁的短柄,嘎吱嘎吱,人逐渐躺平下来,双手护住心口,两眼微闭,只管动鼾了。

施美的手艺,在年轻人看来,根本算不上理发,只能叫剃头。她确实当得起“手起刀落”四字,一把电推剪嗡嗡嗡,花白碎屑层层铺落下来,尼龙围裙防粘,头发落满瓷砖地,像打了一层霜。剃完动剪刀,塑胶细齿梳抵着精修,手法也极快,唰唰几下,瞅镜中,再唰唰几下,一个标准的男士平头完工了。这平头平得不能再平,锅铲拍过似的,并且两侧起棱,威风八面。于是转椅摇上去,海绵往脖子窝左右一刷,围裙摘掉,进入下个环节。

她帮人洗头用的小床铺,是从倒闭的盲人按摩店搬来,莲蓬头一开,头发打湿了,糊洗发精,搓出沫子,十根指头铁耙似的上了劲,前后左右,挠挠挠,哗啦啦,大水一冲,毛巾一裹,起身,吹干,抹发胶定型,二维码收款。

早几年,施美发廊洗剪吹十元,后涨至十二,现下是十五,再不涨了,再涨要得罪人的。如果评比,施美肯定荣膺方圆几公里最成功的时间管理大师,如果不这样的话,她是根本忙不赢的。

一大早,除去来寻她剪发的,还有做离子烫的,怕软化过度,一直瞄着墙头的石英钟,急吼吼投洗干净,上夹板,刷定型水,确保每根发丝刚正不阿赛过直尺。后面排着队做小波浪的,得先上杠子,涂两遍药水,卷完再染。等待药水发挥作用的间隙,又插进干洗的,盘头的,理胎发的,甚至有抱了猫来,怯怯问给不给剃的——宠物店收费贵上好几倍哪,就高抬贵手随便剃一下吧,反正,和剃人头也大差不差。

除开理发不论,施美发廊其实更像个小小的沙龙,三姑六婆买完菜,哪怕并没有快递要取,也必得踅进来坐一坐,没座位时,就站一站也是好的。谁家偷人了,谁家住院了,谁家嫁娶了,谁家孩子考大学了,失业了,抑郁了,甚至谁家刮刮乐刮中五元十元了,都得经她们的嘴皮反复翻炒咂摸。若不能同施美搭上线,交换一番八卦秘闻,这一天简直过不完。

得亏施美不仅练得手伶脚俐,舌子也跟着灿如莲花,才能处理大量脑袋的同时,附加传输巨量信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无尽。

到了中饭时间,施美才得以坐下喘口气,端起杯子咕嘟嘟灌凉水。她满崽在学校旁边上托管,总要吃过夜饭写完作业才接回去,一个人的伙食容易,电饭煲淘米煮饭,上面蒸一截子香肠,两块腊鱼,或剁椒香干,韭菜豆芽,节省炒菜时间。

发廊后面连缀着另一小间,白炽灯底下摆了折叠桌椅,窗下还有张单人床,饭后无事,能刷刷视频里唱跳的男女,眯上一小会儿。晚上忙到六亲不认,她便不煮饭,买碗炒粉凉面对付过去,谁家做了寒菌炖排骨、萝卜煨牛腩、墨鱼猪肚汤,都会隔窗递上一碗。

这天饭没扒完,门口忽地涌进三五条人影来,为首那条,嘎着槟榔嗓大喊,施美,施美,这几天见着小王没,是不是跑路咯。施美迎着炫光眯眼看,喊话的是谢嗲嗲,谢娭毑从后面想拖住,给一耳光甩开半米远,个败家堂客,不声不响,屋里几十万拖出去了,你拿他当小白脸,他拿你当摇钱树,真跑了路,看你何了得难。

谢娭毑当众挨了打受了骂,面子哪抹得开,一愣神,哇的就要往外蹿,施美赶紧丢了碗奔出去,同其他几人一齐,拉的拉谢嗲嗲,劝的劝谢娭毑,好说歹说,将两公婆分别摁到转椅上。

施美喘口气,问,到底投了几十万。谢娭毑眼神闪躲一下,身体慢慢拧转过去,谢嗲嗲在踏脚板上用力一跺,恨声回答,八十几万,棺材本全没了,真是被小白脸下了迷药了,要不是崽女买房想借点首付,一查账,哼,现在还蒙在鼓里。谢娭毑忍不住回嘴,上个月公司好好的,大家一起游长江三峡,你自己也去了的,那时候怎么不骂人家小白脸,一路夸,比自己儿子还暖心嘞,不晓得是哪个讲的。谢嗲嗲听了这话,气得煞白了脸,操起电吹风起身就要砸,好歹又给摁住了。

先不要急,当心血压。施美戳亮手机,我来联系小王看看。


回忆起小王最开始在水泥坪里摆摊设点那天,半尺宽的三合板展台,摞起花花绿绿的传单,旁边杵着的大海报得有一两米高,底座轻飘,风吹便倒,捡了块砖头还怕压不牢,又加两瓶矿泉水。

来来往往的人们,谁也没拿这个陌生、年轻的胖男孩当回事,几个小崽子甚至不问自取,拿了他的传单折纸飞机玩,他笑呵呵看着,也不加制止。施美尤其记得清楚,自己边做饭,边从窗里打量他,矮矮墩墩,一身业务员标配的白衬衫黑西裤绷成紧身货,底下却配了双波鞋,最要命的还是那发型,隔老远都瞧出来了,发质太过细软,又太长,全趴脑门上,锅盖一样的憨。

锅盖头小王实际上倒灵泛得很,他循着笑语,很快摸进了施美发廊的大门,并且进来并不忙着发传单,而是先打量一圈,拎起嗓子很有礼貌地问,姐,能不能帮忙理个发,哦,这边排队是吧。边说边摸后脑勺,又补了句,价钱,不太高吧,样式什么的无所谓,我能消费得起就行。

施美努嘴示意他坐,他便将沉甸甸的双肩包摘下,往快递架子上放,一不小心,碰落个小件,赶紧弯腰拾起,胖手拍拍,还嘬起嘴吹两下,重新摆回原处,然后才挨着塑胶凳沿坐下来。他是当真有些胖,实心铅球似的,这一坐,凳面咔一声,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听到了。

施美不禁好笑,她自认为阅人无数,当即认定,这是个老实孩子,从头到脚散发着浓浓的城乡接合部气息,大概才出来做事不久,在家人同事和女朋友眼里,都是个好性子的受气包——如果,他有女朋友的话。施美背过身去,手上继续忙活,三姑六婆们拿眼风捎着小王,也将先前中断的谈笑接上了。吉祥巷里没有秘密,他们从不在乎被外人听了壁脚,就由着他听去,没头没尾的,他能懂个啥,怕懒得。

这时小王蓦地低呼了一声,哎呀——大家扭脸看他,见这孩子正顶着锅盖头,对准衬衫上崩掉的一粒扣子,及衣襟下白花花、圆凸凸的肚腩,懊恼道,什么时候掉的啊。

施美想起来,小王说完这话,谢娭毑刚巧进来,大概是又想借点调味料。年纪愈大,她的忘性也愈大,每次菜上锅了,不是少这个,便是缺那个,大家都见惯不怪。这当儿,谢娭毑却不说油盐酱醋的事,光只扶着墙拍心口,施美啊,要死的,扔个么子在这门口,害我差点滑一跤,老骨头要跌散了,你们哪个出来赔命咯。

有好事的就从她鞋底摸出了那枚半透明的树脂扣来,小小个,俩孔眼,猪鼻子样,不正是刚才小王弯腰捡件,衬衫上崩掉的么。小王自知理亏,赶紧扶谢娭毑坐了,道歉不迭,一个劲问她扭伤哪里没,又说,我这祖传的按摩手艺,今天也该派上用场。谢娭毑看这孩子亲切有礼,早将愠色扫去,莫忙莫忙,你还是先问施美借针线,衣裳脱下来,我帮你把扣子钉牢。

小王哪好意思,衣襟从裤腰里扯出,努力拽得平展,说,感谢好意,我自己这样钉,也是可以的。谢娭毑枯手一挥,身上连,惹人嫌——老古话没听过么,从前我可是开裁缝铺的,吉祥巷哪个不晓得,快脱下来。这一屋堂客纷纷点头认同,哪有穿着钉扣子的,再讲,男人打赤膊怕么子,她们活这样大岁数,还会因为看了他的裸体长针眼不成。听得这样讲,小王就抿嘴笑,顺从地将衬衫剥掉了,夹紧两条白胖膀子。

施美已从里屋寻了针线来,说,喏,只有红线,没白线,凑合一下得了,又顺手扔了块干爽的大毛巾给小王披着。谢娭毑老花眼,穿针自然不行,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传来传去,最后还是让小王自己穿过去了。很快,扣子钉牢,谢娭毑打上好几个死结,线头想直接用假牙咬断,未果,到底使上了剪刀——咔嚓,衬衫得以重新紧巴巴绷回他身上。

这小小的插曲,像花椒投进了热油锅,施美发廊的氛围登时变了,变得有些发炸,每张脸上,均迸出一股久违的新鲜与热辣劲儿,每个毛孔都在噼里啪啦。轮到小王理发时,大家遂你一言我一语,都来出主意了。这个说,平头好,平头撩撇,不需要打理。那个说,你懂屁,他头发根本立都立不住,怎么平得起来咯,还是三七分,像刘德华年轻时候那样的,每天早起喷点发胶,吹个弧度。再一个说,莫争哩,发型不得看脸型啊,他属于梨形脸,太阳穴窄,下颏宽,还是中分好,喏,就刘德华那个发型。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5期)


责任编辑:王倩茜



作者简介


  邹谨忆,198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大学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作品发表于《江南》《芙蓉》《湖南文学》《莽原》等刊,并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少儿科幻作品已出版《行星方程式》《梦境计划》。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关注我们
芳草文学杂志

声明:本公众号/网站转载其他媒体内容,旨在传递更多信息及用于网络分享,不具有任何商业目的。如有版权异议及其他任何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我们会尽快妥善处理。

芳草文学杂志
大型文学双月刊,关注一线汉语文学创作,铸造时代品格的文学表达,深入发掘基层优秀作家和优质作品,设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新鄂军”“讨论课”“风土集”“人间书”“诗歌现场”“访谈录”等栏目。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