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北京也无非是这样,冬夜一过八点街上就冷清起来。陈丹妮从SOHO城底层的蛋糕店玻璃窗往外看,路上行人寥寥,地铁口灯火通明,像一块发光的香皂漂洗着夜空。天是分层的,从下到上由混浊的奶油色渐变成通透的巧克力黑,这让她感觉很像刚刚完成的一块生日蛋糕。
铃铛响了一声,有人推门进来。陈丹妮习惯性地挤出一丝微笑说晚上好,站起身看到丈夫李俊勇拎着泡沫纸箱过来,紧绷的脸部线条又迅速复位了。陈丹妮问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晚?李俊勇一边把箱子里的冷链食品搬入后厨冰柜一边解释说,刚和批发行老板喝茶打牌。陈丹妮冷冷地问,有时间为什么不先回店里搭把手?李俊勇回头道,你以为我想跟他们打牌吗,一群狂吃滥赌的老油条!陈丹妮说,你是花钱进货,又不是白拿他们东西要讨好人家。李俊勇说,我们每次拿货太少了,疫情期间也就算了,现在生意逐渐好起来,人家在掂量还要不要批发给我们。
陈丹妮没有再搭理丈夫。李俊勇塞完货,把箱子剩下的干冰全部丢到厨房水池里,干冰遇水生成浓烟,一路蔓延开来,将逼仄的后厨变成了老版《西游记》里的天宫仙境。李俊勇踮着脚把置物架上的蓝牙音箱打开,伴着轻快的旋律摩擦地板,拉起陈丹妮的手说:“老婆,我们一起跳支国标吧?”陈丹妮一把甩开道,“这么会玩在哪学的?你是不是还跟那些老板们一起上KTV包厢找公主啊。”李俊勇闷闷不乐地关了音乐说,“你今天心情不好?怎么跟横行螃蟹似的乱咬人。”陈丹妮摆手道,“没事,我还要研发舒芙蕾的新品,你闪一边去别烦我!”
陈丹妮总是把尝试新的甜品叫作“研发”,她也确实是带着钻研的精神去做的,她从不肯掏点小钱去烘焙工作坊报班学习,所有新品都是对着网上找到的视频一点点摸索着学会的。有时候会不小心弄错一些步骤,有时做对了所有步骤但味道不对,就反反复复调试。她家小小的蛋糕店能在这“城头变幻大王旗”的路口开这么多年,也就是靠这一点创新意识了。说到底,北京的烘焙市场实在太卷了,一会儿流行软欧包、一会儿流行脏脏包,时而追求低糖健康、时而崇尚多重口味,消费者胃口被养刁了,不跟紧风潮就会被淘汰。
李俊勇脑壳没那么灵光,总是抱怨:“你老是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成本那么高,也就只能卖一两个月,把咱们店的利润都摊薄了。”粗线条的钢铁直男怎么可能想到赚不到钱是因为年年递增的房租,他们是跑得够快才追平了租金没倒下。
那晚眼见陈丹妮一直心无旁骛地搅拌面粉,李俊勇就拿扫帚拖把打扫了一下店面,清理完柜台后站门口抽了一根烟,回后厨看陈丹妮还在潜心研究,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打开了悬挂在墙面上的电视。
先跳出来的是重播新闻,李俊勇毫不犹豫地准备换台。遥控器坏了,摁了很多次都没反应。李俊勇准备搬椅子去按机柜下方按钮,刚好听到新闻里正在讲悬赏十万块征一字,顿时来了兴致。坐下来认真看新闻,了解来龙去脉。原来新闻说的是什么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大意是中国文字博物馆正在开展甲骨文释读优秀成果的征集工作,对于积极参与破译未释读的甲骨文并经专家委员会鉴定通过的研究成果,单字最高可奖励十万元。需破解的字库已经在网上公布了。
新闻里滚动播放着字库的局部,那些刻在龟甲上的歪歪斜斜的字很像李翔宇小时候在老家墙上的涂鸦。“对了,翔宇现在不知道在干吗,家里老人生活单调,八点钟就已经上炕睡觉了,翔宇性子野,肯定跑外面玩电动了。”
李俊勇漫不经心地问:“你上次说接翔宇来北京上学需要多少钱来着?”陈丹妮说:“择校费十万块是大头。学费每年交一次,倒不是很多。”十万块对他们而言并非天文数字,咬咬牙就交了。疫情前陈丹妮攒了不少钱,本来已经准备接翔宇过来读小学,不料风云突变,这三年惨淡经营把积蓄都赔进去了,现在他们手上的流动资金只够生意所需,接孩子过来的计划只能往后推迟了。
李俊勇指着新闻对陈丹妮说:“你看这个悬赏令,一个字十万块,你不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吗?抽空破译几个字,咱们就发财了,比你现在捣鼓新产品靠谱。”陈丹妮不以为然地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读过的书早都还给老师了。别笑我,你还计算机系毕业的呢,家里电脑坏了都不知道咋回事,拿到外面修。”
其实两人离大学毕业也才过去了十多年,但陈丹妮回想起那段时光已经影影绰绰了,很多细节无法理喻,有点像上辈子的事。
闲下来时,陈丹妮偷偷上网搜索新闻里说的字库,看到密密麻麻的甲骨拓片和其上的象形文字,想起教古代汉语的宋老师用浓郁的西北官话讲甲骨文的造字规则。
陈丹妮曾一笔一画地临摹过中华书局出的《甲骨文字编》,绝非是为了应付期末考试的那十多道字形辨别题,而是纯粹出于一种古怪的趣味。宋老师还曾对陈丹妮给予过很高的期望,鼓励她考兰大的研究生,走学术之路,但她自以为坐不了冷板凳,早早出来找工作,嫁人生子,过上了庸庸碌碌的生活。
“后悔吗?”后来当上中学老师的大学室友曾经委婉地问过陈丹妮。她回答得模棱两可:“人生哪有那么多可能,更何况我小学作文里写的梦想职业就是甜点师,现在也算是圆梦了。”想成为甜点师乃是因为小时候吃不起,西饼店琳琅满目的糕点“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现在的她真正开了家蛋糕店倒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怕跟父亲一样早早患上糖尿病。
舒芙蕾烤焦了。从烤箱里端出来就一股呛人的味道。李俊勇不免揶揄道,陈大师辛苦了,又浪费了一晚,还不如早点回家。陈丹妮赌气道,不浪费,这是必要的试验品,我明天一定能弄成,之后一块舒芙蕾买他个三十块,你就看多少人排队买吧。
是啊,就是这块烤焦的蛋糕也没有浪费掉,被陈丹妮打包回家当早餐了,挖掉那些黑色炭化的部分,剩下的还是蓬松Q弹的,可以想象刚出炉时应是入口即化,李俊勇也无话可说。
好吃是好吃,费功夫,也费糖。接下来陈丹妮熬了几晚,反复调整黄油、蛋清、面糊等几种主要配方的比例以及烘烤时间,终于渐渐成型。
“有点像烧制陶瓷。”陈丹妮的大拇指在模型边,以转动方式抹出凹槽,蛋糕烤熟后中间自然立起,仿佛吸足了水分的夏日云朵。再撒上初雪似的糖粉,放入烤箱,往里看简直是云蒸霞蔚的景象。直到把第一块舒芙蕾盛入瓷盘子,陈丹妮才松了口气,舔了舔指甲缝里的细砂糖,齁甜。
李俊勇找图文快印店设计制作了海报张贴在店外,图片中除了新出炉蛋糕诱人的样子外,还着重突出了远低于网红连锁店竞品的价格,当然,搭配柠檬特饮还有优惠。“吃一口,就是心动的感觉”,文案广告语是陈丹妮想出来的。
很快有了第一批顾客,但零零散散,没有形成期待已久的排队景象。店里卖得最多的还是便宜的切片蛋糕,全是从外面批发行进的冷链食品,卖得多,但利润率也低得很。
陈丹妮几夜没睡好,感觉到骨子里的疲倦,跟李俊勇说想休息一阵。其实她隐含的意思是想回老家了。从前陈丹妮在做蛋糕时总会情不自禁地计算一天卖出多少个,多久可以把孩子接过来,但这道算术题总是一错再错。因为成本支出居高不下,两人不断优化经营策略,采购原材料价格已经压到最低,就跟房东商议减少租用面积,把店面的一半租给一家桂林米粉店,从此穿堂风中不时传来一股酸笋味道。后来索性辞退雇的服务员,夫妇两人齐上阵,省下一笔人工费。总算见到净利突飞猛涨,有望挣下第一桶金,但未料又遇上了疫情。
李俊勇始终无法领会妻子的微言大义,只是笑嘻嘻地说,那就放半天假吧。
那几日生意都还不错,两人都舍不得关门。到了周末前一晚,夜空突然飘起雪花,清晨起来就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李俊勇高高兴兴地把卷闸门拉上,挂出“有事外出”的牌子,带着陈丹妮去故宫。来北京以后就一直为生计奔波,每天捆在店里不得喘息,这位于城市中心的地标竟从未去过。八达岭长城倒是跟着廉价的一日游旅行团参观过,买了串声称乌木材质的平安符,事后发觉上当了也不敢扔掉,怕晦气。
两人兴致勃勃地走过天安门前金水桥,在武警小哥的注视下猛按手机自拍。陈丹妮难得涂了樱桃色口红,来不及收拾的长发挽在脑后,草草扎了一个马尾,这种漫不经心的装扮是少女时代的特权。臃肿的羽绒服换成了驼色风衣,衣领与脖颈之间的缝隙灌风,冻得她不时缩肩,但面对着滤镜中的自己多少有些恍惚,想来古人照铜镜也是为了那朦胧的美感,而玻璃镜子是毁灭美的造物。
到了午门外四处打探仍找不到卖票的窗口,问工作人员方知现在已经改为网上预约售票了,今日的票早已售罄。陈丹妮开始埋怨起李俊勇未做功课,李俊勇却讪笑道,省了一百二十块门票钱,我请你吃顿羊蝎子火锅吧。
走出故宫,来到对面的景山公园,从蜿蜒山道缓行至万春亭。因为积雪,大理石地面尤其湿滑,陈丹妮挽着李俊勇的胳膊,坡跟鞋踩在被雪覆盖的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很快到了山顶,眼前是如棋盘般方正的紫禁城,宫墙的大红色在雪光映照下尤为鲜艳醒目,无数大大小小的殿堂楼宇像乐高玩具一般嵌榫着,层层叠叠铺满视线。激动之余,李俊勇给李翔宇打电话——他们今年春节为了能实时联系上孩子给他买了智能手机,但试了几次都未打通。李俊勇骂了句“小兔崽子”。通话视窗终于跳出画面,光线昏暗,孩子似乎在一个陌生房间的沙发上摇摇晃晃。李俊勇面向神武门挥舞着手机镜头:“我和你妈在故宫边上,你在哪?”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像是已经变声了,嗓音有点沙哑:“我在同学家……写作业。”旁边传来哄笑声:“你个大骗子,下一局还玩不玩?”
李俊勇挂断电话,叹了口气说,“有点后悔来北京打工了。陈丹妮说,别净扯淡,抓紧攒钱把孩子接过来吧。”李俊勇犹豫了会儿说,“其实我们也不是一定要上好的公办学校。”陈丹妮知道李俊勇隐含的意思,他之前假装不经意地提过虎坊桥附近有一所专门招收外地来京务工人员子女的学校,不仅学费便宜,校风也挺严的,孩子不容易学坏。陈丹妮问,“那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来北京呢?是啊,来北京不就是为了挣大钱,让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吗?”
绕到亭子后面的中轴线标志,两人各走一侧,分属东西城。陈丹妮突然攀下一条松枝,在雪地上一笔一画写出一个大字。李俊勇凑近看了一会儿摇头说:“这字像画画一样,不认识。”陈丹妮说:“这是甲骨文里的‘婚’字。古时女子出嫁要在黄昏时进行,是远古抢婚的遗风。因昏夜光线不明,要靠耳听动静,故甲骨文借‘闻’作‘婚’字。自古以来对女人来说,婚姻就是被男人当作资源抢夺,甚至是囚禁起来。”李俊勇讪笑着说:“当初我可没有抢你啊,我是光明正大向你求婚的。”
那是在何时何地呢?依稀记得夏天学校的下沉广场聚集了许多散步的情侣,李俊勇拉着陈丹妮的手走到阶梯的暗处,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戒指跪地不起,旁边的草丛里跳出亲友团点燃烟花或举牌起哄。彼时,两人刚谈了一年恋爱,初恋的兴奋感尚未过去,但也谈不上多了解彼此。陈丹妮从未思考过婚姻问题,但此情此景让她不得不假装娇羞——实际上可能是惊恐,低下头把心一横,伸手让李俊勇给她戴上戒指。指圈太窄,又着急行事,在她的无名指上留下一道淤青。
十多年后,在万春亭前,陈丹妮喃喃自语道:“抢不一定是通过暴力,囚禁也可以在称之为家的地方。”李俊勇没听懂,讪笑道:“之前叫你研究甲骨文完全是开玩笑,没想到你还真有心得。”两人不再讨论婚姻,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于是转而谈起甲骨文。
陈丹妮告诉李俊勇,现存于世共十几万片商朝甲骨,共有字头四千七百七十八个,目前破解且无争议的一千出头,约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未破译。李俊勇笑着说,这么说还有三千多字没有破译出来,只要随便解开一个就可以挣十万块,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难。陈丹妮说,剩下的三分之二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人名、地名或者出现次数较少的。释读难主要是因为时间久远,文字的形态和使用情况发生了不少变化,而我们对当时的语言文字状况和历史文化面貌了解还不够充分。李俊勇环抱住陈丹妮的肩说,那我们还是好好做蛋糕吧,这个钱咱挣不了。
不久后,李俊勇发现陈丹妮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在寄到家的快递里他看到一本《文字学》,之后又相继看到了《新编甲骨文字形总表》《甲骨文金文字典》等大部头,都是从孔夫子网上买的老书,翻开后簌簌落灰。
陈丹妮在平板里下载了此前新闻中提到的待破解甲骨文单字库,晚上回到家也不像往常那样倒在床上刷短视频了,她匆忙冲个澡,把那张宜家写字桌上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和杂物清走,扭开年代久远的台灯开始夜读。有时李俊勇深夜在惊厥中醒来时发觉身边空空荡荡,桌子那边传来笔尖划刻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你在干吗?”李俊勇凭着模糊的意识问。“看书。”永远是简洁的两个字。陈丹妮会挪动位置,把灯光遮住一些。李俊勇昏昏睡去,梦中听到一串串无法理解的咒语。
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陈丹妮白天工作时常常一脸疲惫,从不犯错的她也开始屡屡失误,或是把吐司面包烤焦,或是把生日蛋糕上的姓名刻错,渐渐有顾客登门投诉。李俊勇不得不推掉和供应商的牌局和KTV之约,提前赶到店里帮工。
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李俊勇跟陈丹妮摊牌了。那时店里进来一对母女,向玻璃柜台里的生日蛋糕一一望过去,似乎未下定决心买哪一款,而柜台后的陈丹妮毫无反应,对着一张便笺纸发呆,客人自讨无趣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李俊勇喊了陈丹妮的名字,全名,然后一把夺过那张便笺,上面是一个奇怪的符号,场景大致是一个人形的线条躺在一个平面上,旁边立着一个不明工具。“这是什么?你要破译的字?”陈丹妮说:“我从三千字多个字里挑出来的,没理由,就是因为这个字最有眼缘。我已经盯着它看了整整一周了,感觉快要认出它来了。”李俊勇把便笺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里,郑重其事道:“到此为止吧,你好像有点走火入魔了。”陈丹妮则随手拿起桌上的账本,翻到空白页,迅速画出了那个符号:“你看,这个字已经深深扎根在我脑海里,我忘不了,就像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多年未见面的老友,却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我会不停地想。”李俊勇说:“全国那么多专家学者花了一辈子精力都研究不透,凭什么你能破译出来?”陈丹妮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译出来,但我确实想到了一个方法。”
陈丹妮没有点明究竟是什么方法,但在李俊勇看来无非是一种妄想。他记得老家中学有一位年纪很大的保安痴迷于证明牛顿第二定律不成立,因无人认可,他就把演算公式写满了学校公厕的墙,每个人尿尿都必须对其成果行注目礼。想来他们都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保安或面包师。李俊勇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些年他对妻子关心得太少了,肌肤之亲发生的频率越来越低,不借助于酒精,他甚至不好意思和妻子亲热。
有天李俊勇给陈丹妮订了一捧玫瑰花,藏在柜台下面,等陈丹妮烤完一批面包出来,第一时间双手捧上。陈丹妮一脸惊诧,但也看不出丝毫惊喜。她嗅了嗅花的香气问一束多少钱,李俊勇如实回答,以为价钱尚算公道,但陈丹妮旋即叫嚷道,怪不得这么便宜,你看不出来吗,这是月季。李俊勇打开网店界面,试图索赔,却陡然发现“绝美玫瑰礼盒”的商品名旁打了个*号,下方用小字注明内含蔷薇科鲜花三株。
好几个晚上,李俊勇试图等到陈丹妮关灯上床,甚至在睡前泡了雀巢咖啡,但每次都功败垂成昏睡过去。终于有一晚,他没有等待,主动出击,从后面抱住正在阳台上沉思的陈丹妮,轻吻她耳垂,他知道那是她身体最敏感的部位。
李俊勇确认把陈丹妮亲软了,就以公主抱把妻子搬到床上。他以为怀有洁癖的妻子会欲拒还迎,或要求他去洗澡,但陈丹妮如同心有灵犀一般,迅速脱掉睡衣钻进了被窝。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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