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唐诗人:走出事件、通往情感——谈程皎旸的小说

文摘   文化   2024-10-11 17:01   湖北  




走出事件、通往情感

——谈程皎旸的小说

唐诗人


程皎旸一直在关注和书写当前都市青年的生存境遇,其之前获得诸多好评的作品如《危险动物》《狗人》《金丝虫》等,都会融合都市魔幻或科幻小说的笔法,塑造很多独特的动物意象,用以表现城市青年所遭受的心性异化或生活困境,在叙事技法和精神伦理层面都有很好的探索和表达。新作《没有男人的女人》《如沐爱河》,继续表现城市青年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但没有再运用科幻或魔幻技巧,是更为直接的青年人都市生活片段的呈现。淡化科幻等时髦的类型叙事元素,回归到一种更贴近生活现实的日常叙事,在我看来是一个值得肯定的训练方向。对于多数青年写作者而言,借助科幻、魔幻技巧来讲故事,往往是将一些叙事或思想上的难点归结于神秘的魔幻或高超的科技,出现诸多生硬的“机械降神”叙事或概念化写作问题。回归日常叙事,就必须把故事中所有的可能性都处理成现实的可能性,这其实更考验一个作家想象生活细节和表现日常生活深度的叙事能力和文学才华。程皎旸这两篇相对日常的短篇新作,让我看到了她飞扬的想象力之外也有着扎实的日常生活表现力。

《没有男人的女人》《如沐爱河》两篇小说都是很日常的都市爱情故事。前者写都市女子金月通过交友软件结识的男朋友约瑟夫突然去世,她开始好奇男友曾坦白的那段不能忘记的恋情,并付诸行动去寻找他的前女友麦琪,找到麦琪的弟弟后意识到约瑟夫说了谎。《如沐爱河》的故事更为简单,只截取了一天内的一个很日常的生活片段,用以折射不久前失去了父亲的青年女子海莉所遭受的来自男朋友的情感困扰。《如沐爱河》的主体内容是讲述海莉与一个带孩子来参加帆船比赛的中产阶级女性艾丽丝之间很简单很日常的交流,中间穿插着欧文没有歉意的示好情节。小说最后,海莉想邀艾丽丝去欧文负责的会员餐厅用餐,但因为艾丽丝非会员身份而被拒。面对欧文的决绝,积攒了很多怒火的海莉,拿起盘子对着欧文的背影砸了过去。这两个小说的故事都将重大的事故、事件作为背景,金月男朋友约瑟夫的猝死是故事背景,海莉的家庭变故、被男朋友欧文粗暴对待的情节也都没有直接讲述。就叙事层面来看,这两个小说的“突转”只发生在最后。金月发现约瑟夫欺骗了自己、海莉愤怒地用盘子砸人,这是故事的结尾,也是情节的高潮,它们让日常叙事突然获得了惊人的波澜,是引发读者深思、凸显作家精神洞察力的部分。
交友软件结识的恋人,用谎言堆积起来的浪漫爱情,金月该如何面对?约瑟夫欺骗了她,但约瑟夫给她留下的美好记忆却是实实在在的。金月的不愿知道、不敢相信,是害怕那些美好的记忆会被冲散。而且,这个愿意欺骗自己的男人也突然死去,这更加令人恐惧。《如沐爱河》中海莉的愤怒又该如何解释?父亲的突然病故与男朋友的逐渐冰冷,海莉还能相信生活中的善意,还能有生存的勇气吗?海莉看着艾丽丝一家人的悠闲自在,想到父亲在世时自己也曾享受过的中产生活,但那些美好都已逝去。海莉不仅仅是愤怒于男朋友的冷漠,更是对无常的、不确定的生活失去了信心,她的愤怒掩藏的其实是恐惧,恐惧于被欺骗,恐惧于家人的突然病亡,恐惧于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意外。一切都是谎言,现代人沉浸其中的都市生活其实是个无岸的深渊。
爱情只是这两个小说的故事躯壳,内在其实是写隐蔽于都市生活内部的、青年人的情感困境。小说中人物的愤怒、忧伤与恐惧,是很有时代意味的情感内容。程皎旸的都市小说,虽偶尔会出现神秘的情节、浪漫的情景,但都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都市怪谈或小资情爱故事。对于程皎旸而言,小说中的“故事”,或者说故事中的“事件”并不是特别重要的内容,最关键的是“情感”“情绪”。在《没有男人的女人》《如沐爱河》这两篇小说中,作为事件的“死亡”以及男女之间的矛盾冲突等,都是不被叙述、隐没在故事中的背景性要素,是作为引发人物陷入某种情绪状态的“前事件”,而小说着重要叙述的是没有事件的生活情感、日常情绪。《没有男人的女人》的开篇,写金月看恐怖片却不觉得恐怖,写她在阳台看到黑色蝴蝶,在枕边发现不知从何而来的百合花瓣,这些都是凸显人物的情感状态,说明金月还处于男朋友猝死带来的悲伤、哀痛的情绪中。金月希望自己能够走出这种悲伤的情绪,在发现约瑟夫与前女友的照片后,她开始怀疑约瑟夫欺骗了她,她去寻找约瑟夫前女友的动机也是为了缓解自己的伤痛:“她一定要找到她,将他的死讯带给她。痛苦不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承担。”最后,金月意识到约瑟夫与前女友的爱情是编造的谎言时,她不愿意相信:“金月赶紧捂住耳朵,转身,以一种逃亡的姿态与他背向而驰。”由哀痛的情绪开始讲故事,也以缓解伤痛为目标展开行动、推进叙事,最后抵达另一种情绪:害怕真相、不安于生活的变故。《如沐爱河》所渲染的情绪更为清晰,整个故事就是建立在海莉失去了父亲、与男朋友发生了尖锐矛盾等等诸多不快的、忧伤的情绪基础之上。海莉与艾丽丝的交谈,也是弥漫在一种不安的情绪状态中。艾丽丝的儿子在海上进行帆船比赛,是个自我要求很高、凡事都必须拿第一的帅气男孩。变故无处不在,死亡随时可能发生。与海莉一家曾经的宽裕与父亲死后的困窘相比照的话,艾丽丝一家的温馨也可能是暂时的。海莉长时间地沉浸于一种不安的、厌世的、虚无的、痛苦的情绪状态,这也影响了她与男朋友的关系。海莉与欧文的争吵,也与这些情绪有关:“她忘记了她当时在说什么,甚至忘记为了什么而争吵,也许是她想要他带她去散心——我需要你给我一点快乐,我才能把快乐带给我妈妈,不然我和她两个人,将会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无限下沉。——够了!他那时吼道,你知道你整天这样,真的让人很烦吗?我难道没有自己的生活吗?每天都要为你的情绪负责?死的是你爸,又不是我爸!”愤怒的背后是不安、伤痛。死亡带来伤痛,本应寄予希望的爱情却也脆弱无比,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抚慰人物的创伤?都市生活中遍布着各种陷阱,家庭、爱情等情感关系也充满不确定性,何处才能安放我们受伤的、脆弱的心灵?忧伤、恐惧与愤怒,这些都不只是小说中人物的情绪,它们其实弥漫于整个时代。
《没有男人的女人》《如沐爱河》所彰显的情绪、情感,可以启发我们从情感叙事维度重新理解程皎旸的都市小说。如之前的短篇《危险动物》:围绕一个喂养老鼠的女子而讲述的都市灵异故事,显然也是由一种恐惧的、仇恨的情绪延展而来。更如《狗人》——人物苏叶的遭遇等等事件其实都没有什么新奇感,是很多都市小说都在讲述的上班族的遭遇。小说的创新或许就是用了“狗人”这个意象,但之所以想象出“狗人”这个意象,背后其实是都市青年人的生活情绪问题。在《狗人》的最后一段,有很直接的“情绪”表现:“苏叶还没有走。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窗边站了多久,阳光晒得她头有点晕,直到一块厚云缓缓飘过,一切才又倏忽阴凉下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凉,好似悲伤。一瞬间,一股力量扭曲了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鼻头。满腔的委屈,化成眼泪爆发出来。”这股悲伤、委屈化成一种愤怒,最后也就成了游荡在都市的受欺凌同时又随时可能爆发出的力量去报复、去咬人的“狗人”。“狗人”这个意象,容纳的是无数生活在底层、承受着各种不公待遇的都市青年人的情绪。
程皎旸的写作擅于捕捉时代的情绪,由青年人都市生活中的情感遭遇、情绪状态作为叙事起点,由此生成一些独特的城市文学文本。或许,相比于传统的以讲述事件、塑造人物为核心的都市题材作品,以情绪为基点的写作可以获得更清晰的时代性和现实感。城市聚集了无数的人,他们身上发生着无数的故事,这些故事是永远也讲不完的。当前的都市写作者,普遍容易陷入具体生活事件这个大迷宫。或许,我们可以呼吁一个“走出事件、通往情感”的叙事转型。故事有传播力,但情感才是沟通更多人的关键。建构情感共同体,可由情绪为基点去接通所有人身上的痛点,用一个人的故事关联起无数人的情感。


责任编辑:陈婉清




作者简介


  唐诗人,1989年生,文学博士,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主要从事当代文学批评和文艺理论研究,已出版评论集《文学的内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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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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