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短篇小说 |陈再见:野树

文摘   文化   2024-11-22 16:59   湖北  



 野  树 

陈再见


1


杜家旭认识岩岩时,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工程师。公司在市区,他住郊外。一个人生活,多数时间他就在房间里发呆。他只好没事找事做,每天大早起身,出去跑一圈,如果不是刮大风下大雨,基本一天不落。因为要早起,晚上得早睡,留给他发呆的时间就不多。他觉得这个办法很好,跑一圈回来,肚子也开始饿,不吃早餐的习惯自然也改掉了。

虽说杜家旭住的是城郊,怕是不能理解为有多落魄,像住在小乡镇。深圳那些年正在快速地消灭郊区,再偏僻的地儿都高楼林立,人烟繁杂,至少跟杜家旭的老家相比,这个叫大浪的街道热闹得简直有些离谱。不过,天将亮未亮之时,再大的城市也呈现出静谧的一面,路灯和高大的建筑物上的灯火,依然亮堂,但缺少人气,看着又像是被遗弃的巨型手电筒,有一种无人认领的落寞,随时都可能熄灭。

杜家旭正是在这时候出来跑步,手机闹钟定得很准,习惯之后,他能和闹铃同时醒来,仿佛彼此互不相干。简单洗漱后,下楼,跑出空无一人的社区,除了缩在领子里瞌睡的保安,他看不到任何人,有时有一两个穿黄色制服的清洁工,不是在扫大街,而是在捡垃圾桶里的塑料瓶。他觉得自己是目睹城市还在沉睡的为数不多者之一,心中总会因此泛起一种豪迈感,像是荷尔蒙或多巴胺之类的东西突然涌上心头。

出了社区,来到大街上,再拐上马路的人行道,同样的路途,他已经跑了无数遍,闭着眼也能熟练地知道要在哪个地方拐弯,或者稍微放慢脚步,避免一着急,滑下了一个陡峭的下坡。他喜欢这个时候的城市,尤其是夏天,跑过人行天桥时,远远能看见地铁高架桥上像是虫蛹一样的通道,硕大,还透着白光,未知的生命即将破壳而出。地铁还没有开放,几个出入口已经守着零星的人,等着拉闸门开启。总有一些人比他还要早起,他们不是出来晨跑,他们得赶着去另一个地方上班。

杜家旭还经常看见躺在人行道上的人,他被吓到过,以为遇到死人,绕开一边,才知道那是宿醉不归者。他们通常赤裸上身,蜷缩在地上,身边还有几堆呕吐物,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酒精消化后酸酸的气味。他不敢多看,生怕越看越像死人,他会想象他们在酒桌上的疯狂,最后又被同伴抛弃的命运。后来他直接从他们身边跑过,就当他们是一棵野树,一个空空的公交站台。城市就是这样,有些事情就那样发生,要学会视而不见。

过了地铁站,就是羊台山。地铁站在山脚下,东面,站名就叫羊台山东。杜家旭像掐好了时间一样,每次到达,都是六点整,前后相差不过五分钟。要是早了,他会和等地铁的人一起,稍息片刻,别人都在抽烟,他则把腿架到不锈钢栏杆上,压起了腿。一看他那架势,就不是赶早坐地铁的人,和本地闲人一样,喜欢大清早爬羊台山。他其实可以继续往前跑,绕过一大段在修的土路,从天桥过到对面。他不急,乐意等着地铁的通道开启,不仅是因为这样路途近些——爱锻炼的人也不在乎这么一点距离。他喜欢有规律地等待。心中无所谓,也无缘由,就像他在图纸上判断一幢高楼的结构和受力是否合理,就习惯把它们想象成一个人,一个人如果能站起来,那肯定是合理的,要是立不起来,像那些醉汉跌倒在半路上,自然就是失衡的状态。

爬山对杜家旭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几乎每天都要爬一趟。当然,山不高,只是再矮的山,也足以俯视一切。刚开始,他爬上山顶,会回望山下的楼群,远处和近处,那些高矮不一的建筑物,像是售楼部沙盘的模具。他辨认不出自己到底住在哪一栋楼里,在社区它算是上乘的公寓楼,放到大环境里,其实是很不起眼的存在,就像一滴水落在一片湖里。他心里泛起一通感慨,从小学到大学,他一直是勤勉听话的学生,作为家族唯一会读书的孩子,他被寄予厚望,将来不是个律师也是个医生。得知他在大学读的是土木工程时,家人都有些不明就里,杜家旭不得不简单地解释——就是建房子。大家恍然大悟,明显又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尤其是父亲。确实,在老家人看来,建房子还需要读大学吗?村里那些包工头、泥瓦匠,哪个不是找个师傅跟上几年就可以出师帮人造房起厝?话要是这么说,杜家旭也无言以对。他干脆沉默不语。至少大学四年,杜家旭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处于冷战状态,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出来工作后,他几乎把所有工资都往家里寄,貌似也在与老家的泥瓦工比高低。

下山后,杜家旭回到社区,会去潮汕肠粉店吃早餐。潮汕肠粉,自然是潮汕人开的。杜家旭也算半个潮汕人,他是尾城人,在外人看来,尾城就是潮汕;事实上,退回到他们家乡,潮汕人不认尾城人,尾城人也不觉得是潮汕人。这是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内部分裂,很微妙的对抗情绪。所以,在潮汕肠粉店吃了那么久的早餐,他都没有跟老板说过一句潮汕话。他的普通话还行,没有“潮普”腔,足以佯装成一个地道的外省人,毕竟大学四年都在北京。更多的时候,他像是一个旁观者,偷偷窃听老板一家的对话,有时他们会调侃客人几句,不是什么难听话,如果知道杜家旭能听懂,肯定不会当面说。

杜家旭藏得够深,却是肠粉店的常客,刚一进门,老板娘就问,跑步回来啦?杜家旭笑着,点点头,在老位子坐下。那时店里的客人不多,赶着上班的早吃过了,像杜家旭这样上班时间不用卡得很死的人并不多。再晚一点的,就纯粹是不用上班的本地人。忙过一阵的肠粉店有一股热烈的气氛,像是一个座位上已经有人坐出了温度。

杜家旭对环境没什么特殊要求,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吃早餐,主要也是因为方便,刚好就在街道口,吃完,无论是回公寓还是去上班,都顺路。再者,他有轻微的洁癖,见不得餐馆里的油腻——这家肠粉店刚好没有这方面的毛病,瓷砖地板、玻璃橱柜、不锈钢蒸炉,以及十几张桌椅,永远擦得干干净净,客人一吃完,服务员会第一时间把残余剩物收走。


2


有一天,杜家旭发现在几个服务员当中,多出一个跳脱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服务员。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活泼的女孩会和自己发生关系。纯粹是出于好奇,他一边用餐一边想象着女孩的情况。她应该是老板的亲戚,女儿或者侄女,还在读书,刚好放暑假,过来帮忙。这么想时,他又感觉女孩很眼熟,仔细一看,跟他读大学时暗恋的一个女同学有几分相像。

再次去,杜家旭已经知道,女孩是老板的女儿,叫岩岩,在广州读大学。有岩岩在,杜家旭坐在肠粉店,就不仅是吃早餐那么简单了。他想跟岩岩认识。那本来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上他们已经认识。老板娘曾笑着跟女儿说:“岩岩,这位小哥是读建筑的,别看他晒得黑黑的,工资可高了。”杜家旭有些尴尬,跟一般白领不同,他的工作确实不是只坐在写字楼就能完成,时不时,他得下到工地去,跟那些民工一样,顶着大日头。听老板娘这么介绍自己,杜家旭有些脸红,参加工作几年了,看起来却还像个怯懦的学生仔,比岩岩大不了多少。

况且,杜家旭还没谈过恋爱,上学时不敢谈,眼看暗恋的女生跟别人手牵手,他十分伤心,转瞬又把伤痛转换成学习的动力。后来想想,还真有些变态,是那种眼镜像啤酒瓶底的书呆子的典型作风。毕业后,他回广东,进了建筑公司,老板是同学的老爸,感觉还蛮幸运,不用费劲找工作。公司里却一个年轻的女孩也没有,都是粗糙的爷们。这个行业,还真是阳盛阴衰,找个女朋友都不容易。

家人希望他能尽快找个女朋友,尤其是母亲,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说现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以后男人找老婆会越来越难,大学生也一样,找不到照样打光棍。这话把母亲吓得面色发青,在她眼里,赚没赚到钱是小事,结婚生子才是头号大事。搞得现在杜家旭轻易都不敢回家,虽然回一趟,从北站出发,高铁也就一个钟头,比他每天挤地铁去市区上班还要快。

认识岩岩,杜家旭倒不是真要追求人家,他只是觉得亲切,像是对大学生涯的某种怀念。再说,他们算半个老乡。当然,他刻意隐瞒了这点。是人都需要一点秘密,哪怕没有任何理由。杜家旭就不会去纠缠别人,以获取秘密,他不是那种性格的人,俗话说的死皮赖脸。实际上,不探询别人的秘密,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有一次,杜家旭和老板聊起儿女的教育。一个连女朋友都没有的男孩突然像模像样地跟一个中年大叔聊起儿女的教育,事后想想也是够无聊。但在那会儿,杜家旭可不能露怯,他故意做出一副忧愁又看破世情的样子,感叹为人父母的不易以及中国教育似乎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些当然不是无病呻吟,只是面对一个肠粉店老板说起,让他觉得有些空泛。杜家旭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具体的人身上。他问:“岩岩学的是什么专业?”看那架势,他是想作为过来人,好对人家毕业之后的求职生涯指点一二。老板却支支吾吾,似乎不太清楚。这也难怪,一个做肠粉的不懂也正常,再说现在的专业分得又细,有些根本就记不住,记住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杜家旭就没再追问下去。

过后没几天,岩岩亲自给杜家旭端来刚出笼的肠粉,并顺势在对面的位子坐下。店里就他一个顾客,杜家旭有些紧张,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与岩岩面对面。岩岩露出一种看似羞涩实则又蛮淡定的笑容,问杜家旭:“哥,听说羊台山就在附近。”杜家旭点点头:“我每天早上都去爬一次。”岩岩说:“明天我也想去,你能带上我吗?”杜家旭内心一紧:“可以啊,明早六点,你在肠粉店门口等我。”

那天晚上,杜家旭一夜都没怎么睡好。他想起大学时,那个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女生瞥了他一眼,不管有意无意,那天夜里,他同样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杜家旭果然在肠粉店的拉闸门前看见岩岩,她穿一身李宁运动服,不长不短的头发扎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马尾,使之看起来更是一个女大学生的模样。人在清晨时的状态总是让人耳目一新,以前杜家旭自己感觉不到,在岩岩身上,他看出来了,就像刚洗过的苹果,浑身散发着干净清爽的光泽。

杜家旭小跑着靠近,朝岩岩点了点头,像是对接暗号,直接从她身边跑过去。岩岩跟了上来,她看样子不是心血来潮,步子稳健,在学校应该没少跑。出社区时,那个保安难得一次没缩在衣领里瞌睡,抬眼看了他们一眼。杜家旭有些小得意,拐上大道时,他故意慢下来,与岩岩并排跑在一起。人行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像是他们的专用跑道。跑步一旦有了伴,不自觉就会快一些,以往到山脚下,杜家旭得跑半个钟头,这次估计也就二十分钟。杜家旭问岩岩累不累,他提议在山下坐会儿。几张石头桌凳,还残留着夜晚游玩者吃剩下的啤酒瓶、花生壳和泡沫盒,以及散发着酸气的呕吐物。杜家旭一通感慨,城市的清晨,总是酸酸的味道。岩岩微笑说,理论上,味道本身不长脚,也就是说,它们不会主动攀附人,就像臭味,人们会感觉它们挥之不去,实际上,气味分子只是停留在鼻腔里,你闻到酸酸的味道,更多来自你自己的鼻腔。岩岩说完,径直迈上了登山的台阶。杜家旭愣了半会儿,只好快步跟上。杜家旭看着岩岩的背影,甚至怀疑她跑过马拉松——小姑娘还真不简单。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6期)


责任编辑:郭海燕



作者简介

  陈再见,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骨盐》,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珍稀之物》等六部。荣获第七届《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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