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李蔷薇:那谁

文摘   文化   2024-10-25 17:00   湖北  



 那  谁 

李蔷薇


1


“那谁”“活现”“外死外葬”——从这些称呼明眼人一眼即可看出:他是她现在、过去、未来唯一的丈夫。

一年前的某个下午,我在写一篇关于人死后意识在宇宙飘荡的小说,一个尾号2131的电话忽然涌入——我明天在S医院做手术,你回来一趟?我脑中顿时灰黑一片,黑是因为愤怒,灰则出于未知与恐惧。是“那谁”“活现”,本打算“外死外葬”,现在因时日无多,要求回到原来的位置。

不,我没空,况且,你有那么多女朋友。我假装忘了母亲告诉过我他患病的消息(谁也不能保证他不是撒谎)。假装没听见他苍白的愤怒——好,好啊,说得好——可怜被迫夭折的声波,昭示着我的恐惧,似乎慢一秒,就会被那暗红砖墙上的阴影、绿香炉里的蚕丝状霉斑团团围住,重陷冷战、嘲讽、与魔鬼苦苦缠斗的童年梦魇。

可母亲反对。应该回去一趟,她激动地说,至少看看这次是不是真的;还有他的钱,为什么要流落到别人手里,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为了自我澄清,又强调: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我不是要原谅他,而是要报复。

我不明白她劝我的真实动机。她从不说真话,或者,她只会在一堆假话纺织的大幕中不小心露出一点真实的光亮。

母亲开始讲已经讲过一千零一遍的故事:一千零一次争吵、一千零一次殴打、一千零一次出走……在她讲述时,我第一千零一次意识到她老了:黑且壮的身形日渐消瘦、颀长,可眉宇间细微褶皱的底部隐约仍有青筋暴起。由于缺乏抽象的天梯,她的话语始终围聚在沙塔的底部——欺压、诱奸、折辱、抛弃……她不明白,她的冗长、曲折的故事可以精简为一句话——一个横躺在乡间土路上的小个侏儒(他)如何咂嘴舔舌享用一个年轻健硕女人(她)的血。

我不耐烦地静坐,眺望语浪里灼热翻滚的气息。

为什么她不明白,就是最慈悲单纯的妇人,也会嗅出这故事中难以隐藏的鄙俗与残忍。她的疑惑是:世界和之前不一样了,还是女儿已长大?

我也不明白。

手机里再次涌入一堆陌生的号码。我不认识这些号码,但知道它们背后的主人隐藏了与我(准确说是和“那谁”)多少相似的血缘。五花八门的劝说、澄清、谴责、哀求都指向一个终点——快去看看你父亲,他快死了,而你身上淌着他的血。

凌晨一点一刻,一个远房堂叔打电话给母亲。说那谁体温在下降,瞳孔开始扩散,估计撑不到天亮。

十分钟后,我用打车软件打了辆跨城专车,一双小儿女跟着我冲下楼。母亲拖着行李箱,穿着拖鞋跟在后面。

——你有钱吗?

——你还有多少钱?

疑问像若隐若现的鱼凫,以凌乱的波纹掩饰重力的走向。

鳄鱼的眼泪——如果是为自己,即可归于此类——源于童年时的自我观察与总结,由同情、怜悯、人道主义矫饰而成的种种关切,像衰败的野草——长在田野不被期待却勉强活下来的野草,那点残存的、可怜的绿。

母亲、妹妹和我站在刀锋般明亮的电梯旁,第一次发现,医院走廊如立交桥般嘈杂。

靠着一辆快散架的黑色轮椅,他从打开又紧闭的玻璃门内轻松滑出。没人会想到,那孱弱的、如僵死婴儿般灰黑的脸上,会挂着巨大的可笑的威严。他似乎看不见,自己的头颅、脖颈、四肢,如麦秸般苍白、干脆、易碎。

木棍般的直白、呆滞的目光示意后,他缓慢又庄严地抬起右边一条麦秸——右腿,叠放到左侧的另一条。

死亡般的寂静。

——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说,挺了挺脊背,朝轮椅走了两步。

母亲在几米外的窗前站着,身后,盛夏的阳光如饥饿的野兽凶猛。

逝者般的沉默。

——不是说今天手术?

瀑布般肆意的透亮里,弹跳着一个老鼠般尖促的嗓音。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

——医生没空,也许。

他说。大而圆的眼白,婴儿般无知的蓝。

事实上,半个钟头前,他的主治医生,那个圆脸黑眼的中年男人刚在走廊召见过我们——肿瘤已如春天的菜薹繁盛,不排除从手术台直接进ICU。所以,家属应趁病人清醒,了解清楚财产、股票、保险与银行卡密码诸多事宜——来自医生的告诫。

——你有钱吗?

——你还有多少钱?

突然母亲离开窗边向他靠近,然后像对待从未长大的幼童那样缓缓蹲下在他耳边低语。

我假装没看见——盲人般深邃的眼窝里涌出的泪水。

又来了。鳄鱼的眼泪。我从妹妹急忙调转的目光中读出了这一点。但很快,一阵痛楚如尖锐的蜂鸣——一个简单、明晰的抽象警报:你,你们,不该这样对一个垂死之人。没错,这是人性,但对待死亡,人之为人,要有起码的尊重。


2


快来人呀,金子——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全不见了!我的天哪,辛辛苦苦一辈子,谁承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一直合不来。我一直想让她明白这一点。可她拒不接受。他会听我的,如果没有那些野女人。她总是这样辩解。可连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出于自卫,而非事实。

他个子很矮,眼珠是野猫的土黄色,还有纤细的手脚,过于洁白了,像门前野生的栀子花。她对他的厌恶很大一部分源于他的身高。十八拳高、男不男女不女,没吵架时她也常这么说。得找个高个子男人,矮个子根本不算男人!幼年时,她就在我耳边嘀咕。她最痛恨的是他有文化。识一肚子的字不如吃一肚子的屎!她是不识字的。

在那个年代,村庄与新石器时期的部落无异。

她个子很高,眼睛大得像牛眼。村里的男人女人谈起她时,叫她“青田鸡”。她能一次扛走两百斤,割稻、插秧、犁地,连男人都撵不上。她总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到好东西——插秧时受伤的鸽子、收割时逃窜的野兔,甚至开荒时沉在河底的鳗鱼。

就像桃子、甜瓜,或者她种的别的什么果实(她擅长所有需要心灵手巧才能完成的农事),一旦开始溃烂,就不可收拾,任谁也无法阻止。一个如燃烧弹般暴虐的晌午,没有风,听不见水声,天蓝得像倒扣在天上的瓷碗。她弯着腰,在长满瓠子、黄瓜、西红柿的自留地,牵起一捧捧满地乱窜的瓜藤。我坐在她身边,用土坷垃投掷一群奔跑的蚂蚁。当她的手指指向一粒纽扣大的西瓜,我停止投掷,问,这么小,能长大吗?她咬紧下唇,将瓜纽放回原处——只要没虫害,没坏东西咬。就像孩子,只愁生,不愁养——我仰头看她扶正草帽,揩去一串豆荚似的汗滴。

一阵青草的芬芳,从她黑釉似的脖颈、腋窝和大腿沁出。

上天知道,我每晚都在黑暗中祈祷:愿她活着,愿她永远不会被人杀死。

我期望他会死,或者消失,至少不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有人吗——信——挂号信——

一根枝条般的手臂,在模糊的绿野上飘荡,我的心随知了的喊叫狂跳:他死了,被车轧死了,得急病死了,或者,他逃走了,和另一个女人或女孩。所以一封挂号信,一个捷报——

七岁孩子的直觉总是很准。唯一的谬误只在于时间——就像熵增——它们会发生,它们终会发生,但不是在那一刻。

……

民事诉讼

父母包办

感情不和

无共同语言

恳请、法院、批准

离婚

……


对于不识字的农妇与七岁孩童而言,诉讼二字过于艰深,但父母包办、感情不和、离婚等字眼,却陡然揭开狐疑的阴云,愤怒的闪电被点燃,痛苦催爆雷鸣——

这天杀的、枪毙的、炮子仔、十八拳高、畜生——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晶亮的虹膜,途经多维折射,瞥见一只从藤蔓中缓缓爬出的母蚁,在模糊的泪光中,为她的号叫瞠目。

他用手臂托举着襁褓,时不时凝视身旁黑黢黢的煤油灯灯芯奄奄一息的火。

黄昏逼近。窗外槐树上的寒鸦,在风中抖落头顶一点细粉似的雪。

婴儿终于停止呼号,在饥饿中沉沉睡去。

他算不上讨女人喜欢,可他自有吸引她们的法则。他给容貌昳丽、脑袋不太聪明的年轻女孩写字体曼妙、语气灼热如被烫伤的长信。周末,他弄来一台那个年代别人没有的红灯牌收音机,播放甜歌皇后软玉般的靡靡之音;更不用说乌黑凉爽的夏夜,半躺在树荫下的竹床上,为内心躁动的女人们讲述《刀锋》《沉沦》《镜花缘》……

他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她们不是她就行。

他给她们写信时从不避讳,因为她不识字。她显然比他勾搭的女人聪明,从他频繁浮动的眼白或热病发作般急促的呼吸判断,那是一封情书还是一部永远不会被人阅读的小说。她鲜少失误,她让七岁的女儿蹑手蹑脚从背后抢回的信纸证明了这一点。

一个粗俗的悍妇,他在第二天的信笺中写,是对所有美好的冒犯,因为她阻碍了——她的才子丈夫欣赏这美丽的世界。

她明白了它的意思,通过稚嫩的童声朗读。索性恼羞成怒,将灯盏里的煤油,全部倒入门口的玫瑰花丛。

那就毁灭吧,让这黑暗的、该被诅咒的世界。

作家?作死!

七岁的女儿在他署名《剧本》的备课本上这样写。

总体来说,他是在胡作非为饮鸩止渴中缓缓杀死自己的才华生命当然还有对爱情的幻想。

没人敢把自己交到他手里,那些有点美或者完全不美的女人,或多或少还算得上头脑清醒。

直到一个愚蠢到自以为精明的女人出现。

——八十岁的相思;

——一百年也好不够。

人高马大的女邻居,叉着腿,站在巴掌宽的巷口,骄傲地向好奇的村人与民警宣布。“地包天”嘴唇一翕一张,像暗红色的蚌肉。

在此之前半个钟头,那谁被她的结巴丈夫从床底拖出,被打了个半死。

为什么是她?她已经三十七岁,有个半结巴的儿子,最离谱的一点——她和她一样,大字不识。

他从未做出解答。无论是二十年前那个月夜,他偷走家里所有的钱和金子携她一路南下;还是二十年后两手空空只身回家。甚至最终死在我母亲怀中。


3


痛——绵薄、锐利、万马奔腾的痛,如由远及近的套马索将他的脖子缓缓勒紧。

——痛,痛啊——太痛了——我为什么这样痛?

——因为你这辈子对我太坏,上天在代我惩罚。

鲜嫩的肿瘤犹如初生的地瓜,在窄小的血肉丛林狼奔豕突寻求突破。一头怪兽,一只魔鬼——他躺在藤椅被汗渍腌出的人形部分下颌随恐惧微微颤抖,没用的,你打不过它的,最后,失败的总是你。

怎么会没用?要勇敢呀,不勇敢不是更没指望,没指望不是更痛?别哭呀,大男人淌什么眼泪,让人家笑话有什么出息?

——六十七岁?难道我就活六十七岁?六十七岁——

——六十七岁?你问我——你又没跟我过,我问谁?你要跟我过,至少能活八十、一百岁。

诸如此类的对答,如涂满毒液的银针,鼓荡于松软虚空的唇舌之尖。

太阳如烤箱挂在天上,他却开始感到冷。从立春开始,他坐在床头擤鼻子吃花生啃苹果,将沾满涕泪的纸巾与果壳丢在床头,她的单身公寓成了猪窝。他们吵架的激烈程度一点儿也不逊于二十年前——他不让她提及——他们重新恨上了对方,如果那恨曾因疲累被迫中途休整。

钱是唯一的“奇点”。她骑电动车驮他去做家教,在夜晚的冷雨中。可他拒绝交伙食费、看护费、房租或别的什么——我的钱凭什么给你?他叫嚣着。她眼中涌起惊骇的海水——凭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为你带大两个孩子;凭我不是一条只想和你睡觉冲你家毁你前程的草狗——谁是草狗?你才是草狗——他想不通她怎么会跳起来,如马术师跳到他身上,左右开弓,给他一连十三个耳光,血,如粉色的泡沫从牙龈的边缝往外冒,他惊骇地从她眼中看见,被惯性蒙蔽的理性开始苏醒:时空已然逆转,现在,该轮到谁手握公理扮演上帝?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5期)


责任编辑:宋小词



作者简介

  李蔷薇,1979年10月生,江苏江都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文学硕士。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作家》《作品》《上海文学》《长江文艺》《广州文艺》《山花》《野草》《西湖》等刊,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中篇小说排行榜》。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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