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存中
一
“副群主”属蛇，现年七十一岁了，但身体保养得非常好，面色红润，一米七五的个头，不胖也不瘦，那一头经过精心修理的短发，虽然花白了，但显得精神旺盛。日子里他一身休闲服，牛仔裤配布料夹克，在龙王山森林公园，一看他就不是一般人。
我们黄州古城之北，龙王山上的森林公园，是老年人开展娱乐活动、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副群主”就是其中的一个。知情人当面叫他赵主任，背后称他“副群主”。为什么这样叫呢？如果一个单位的主职领导是“群主”的话，那么跟着领导开车多年的司机，常是“副群主”。其中的道理，不用细说，你应该明白的。“副群主”如今退休了，与所有的老人家一样，待在山上看风景。
龙王山上风景优美，树木参天，漏光透风。树是樟树，年年老树和它们的根萌幼树。老树幼树，高低混杂，浑然一体。老树苍老，青藤缠绕，主干生青苔。幼树新嫩，高出青草，绿叶盈风。一年四季鸟鸣其间，声叫声应，清脆悦耳。山顶是明清古城墙的制高点，山脊上依稀可见古城墙的痕迹。如今那痕迹像皇家园林一样，铺上了整齐的花岗岩石板路，还每隔五十米，用一块黑色岩石，作着人体耗热多少大卡的标记，那里叫作绿色健康步道，供他和其他老人家或跑或走，边吸氧边透过树丛，看山下不舍昼夜流动的长江水。走完健康步道下坡后，就到了闻名遐迩的东坡赤壁公园。“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那是当年苏东坡贬到黄州时，经常招朋呼友，游走的路。遥望当年的苏东坡在这里吃出了名堂，喝出了名堂，玩出了名堂，写出了前后《赤壁赋》，至今悬刻在二赋堂上，供游客瞻仰缅怀，视为榜样。这些掌故，“副群主”作为森林公园里的常客，那是烂熟于心的。如今凡是读过书的黄州人，一般来说都是半个苏学专家，认为赋闲之人的日子确实好，快活似神仙。
“副群主”与众不同。他是最不愿意退休的人。有的人未退休之前，就说退休之后，如何如何的好，他就没想通有什么好。他笑着对我们说：“不说凡人，就是神仙，也不会愿意退休的。不然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几千年来，为什么总在位上，掌管乾坤？”他拧开自带的杯子喝一口茶水，接着说：“你们要记住，苏东坡当年虽然被贬，但还是圈子内的呀！不然他玩得出那些名堂？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那是肉食者谋之的事。告诉你们玩出名堂也得有身份。只有有身份的人才玩得出名堂来。”听的人职场阅历都没有他深。他将这些道理振振有词地说透了，就无人敢去反驳他。何必呢？俗话说得好，人怕当面，树怕剥皮哩。
这境界是他跟随领导多年，退休之前觉悟的。“副群主”一直跟随领导开车。领导退休之前是在一家学院任职，那是正儿八经的“群主”。他与领导此生有缘分哩。当年领导在县里当“群主”时，就看中了他的人品和开车的水平，于是把他从县里的一家运输公司调过来，做他的专职司机。二十多年来，领导升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他就为领导鞍前马后服务。晴天上车之前，帮领导提公文包，掇茶杯。雨天下车之后，为领导撑伞挡雨，那是体贴入微。领导格外喜欢他，离不开他。别的领导随着职务的升迁，司机经常调换，只有他一跟到底，紧随着领导的光环。他乐在其中，那感觉很好。
人到中年之后，他就与其他领导的司机不同，其他领导的司机开车，将领导送到开会的地方，就不进会场，找个清净的地方，喝茶抽烟看风景，等着散会。司机们只管接送，至于开什么会，他们并不关心。“副群主”将领导送到会场后，就在会场的后排，找个位子坐着，听领导讲话，欣赏领导讲话的水平。领导是“群主”，开会以领导的讲话为主，那就要讲好长。其他的副职要补充的就少。“副群主”的领导讲话有个特点，稿子是不要秘书起草的，领导亲自操刀，将要讲的精神上下结合，归纳成三点。第三点是结合实际的重点，具有指导意义。领导在台上讲完之后，下面的人就鼓掌。坐在后排的他，比坐在前排的人的掌声更响亮。散会上车之后，他就夸领导讲得好。
领导高兴了，问他：“真讲得好？”他握着方向盘说：“真的。特别是第三点。”他就对领导复述第三点所讲的内容，这就说明不是假的，他是真的听进去了。一个专职司机，跟随领导多年，相当于半个领导，对职场一套那是相当的熟悉，知道兴奋点在哪里。他若不是学历太低和年龄的限制，那是大有培养前途的。可惜他觉悟得有点迟。职场有职场的规律，不随他的觉悟而定。他的父亲是一生种田的人，临终前望着他的儿，叹了一口气，说：“学熟了道士老了鬼。”
领导比“副群主”大几岁。领导退休后，他就下了车。没有领导再要他开车了，结束了他“副群主”的生涯。于是他被安排在办公室后勤办打杂，后勤办副主任，相当于苏东坡被贬到黄州时任团练副使，据说是从七品。他从一个领导的专职司机到从七品，还升了的。从七品是官，那职场的幸福感还在身上。
“副群主”到了六十岁那年，那天他照常打卡上班，坐在大办公室角落里那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拿着大杯子，泡着茶喝，看手机上的头条“学习强国”，做题目自评自测得分，得的分数还相当高。他是用心学习的人。这时办公室主任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赵主任，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后勤办人多，配了若干个副主任。很有几个像他一样，是曾经领导的专职司机。后勤办副主任是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只有主任才有。他随即来到主任的办公室。主任对他说：“有件事儿要当面通知您。”他问：“什么事？”主任也不多说，从桌上拿出一纸公文来让他看。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到了退休的年龄。于是他就交出办公室的钥匙，拿着茶杯朝出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想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和需要交办的材料。看了之后，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可拿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可交办的材料，只好将坐的椅子推到办公桌前摆正，用抹布将办公桌抹干净。他是有洁癖的人。这也是一个专职司机的职业操守。然后他同主任笑着说：“我走了哈！”那姿态大度从容，云清气爽。那办公室主任就向他抱拳作揖，点头微笑，算是送别。办公室主任转身忙别的去了。他头也不回，转身下楼。其实那硬气是装出来的。
当他下楼离开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的办公大楼，走出大院铁栅栏门，回头望了一眼时，那是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知道他用不着再来了。多年熟悉的职场生活宣告结束了。俗话说得好，舍不得离也得离，舍不得走也得走。种田的父亲临终时，对儿说的话没错，学熟了道士老了鬼。他一生积累下来的职场经验，可惜没有能用到实处。那心情有点壮心不已，英雄迟暮哩。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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