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旸
金月决定去看电影,在太古广场,她没约任何人,也没提前订票。星期一早上十点四十分,在几乎无人的放映大厅,陪伴着一整排猩红色的空荡荡座椅,她看了一部来自韩国的恐怖片。但她却一点也没觉得恐怖,鬼上身,亡灵,投胎,她希望这些是真实的,这样她便可以将最近无法解释的事情,例如连续几日出现在阳台上的黑色蝴蝶,突如其来落在她枕边的百合花瓣,还有莫名出现在手机相册里的一片粉蓝色天空——都认定是约瑟夫带着礼物回来看她。
约瑟夫是金月的男朋友,然而他在五十六天前死掉了。死的那一天,是一个温热的星期五。他如往常,大约十点起床,拉伸四肢,冲凉,喝黑咖啡,然后便出门返工。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与体态轻盈,约瑟夫坚持到午后才开始一日里的进食,每日只吃两餐。这样的习惯,他保持了近十年。看邮件,开会,签署手下递来的各种表格,工作之余约瑟夫望向窗外,一切都被阳光蒙上一层透亮的塑料皮,他对这个城市忽然感到一种陌生,也许自己才是水晶球里的一个玩偶,与窗外的一切组成协调的摆设。也许就是这个瞬间,他再次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胸口,一个不断膨胀的球,或是逐渐生长的小动物。有病就要看医生,你不是超人,无法自愈!——金月的言语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张被阳光晒成小麦色,因为过分瘦而显得下颌骨锋利的脸上,利索的眉眼带着一种锋芒,令他人不敢随便亲近,却又跃跃欲试。不久,约瑟夫出现在骆克道,一座血橙色的墨西哥餐馆,身后是盘旋着老鹰和蟒蛇的壁画。而金月坐在他对面,身上还散发着刚刚从办公室带出来的氟利昂味道。
约瑟夫去世以后,金月很久没去过那家墨西哥餐馆。那里的老板娘与她很熟,老板娘是一个戴着草帽,喜欢穿玫瑰粉与孔雀蓝长裙的女人,蓬松的身体散发着芝士蛋糕味的热情。金月害怕对方会询问,你的男人去了哪里,很久没见你们一起午餐了……于是她干脆不再进入那家餐馆。但金月怀念老板娘亲手调制的nachos,芝士与肉粒融入粟米片里,再点上牛油果酱和番茄丁碰撞出的清甜。我外婆很喜欢做这样的nachos给我吃,约瑟夫曾说。那是他与金月的第三次约会,就在这家餐馆,当时他们坐在朝向街头的吧台,面前是三杯shots,杯沿上插着三分之一块青柠,对面的霓虹在酒精里发烂。她是在交友软件上认识他的。软件平台上,约瑟夫只放了一张照片,灰色短发在发胶的固定下向上竖起,棕色面庞凝聚着一种基努•里维斯般的忧伤。相片里,他穿纯黑衬衫,肩膀到腰腹呈倒三角,背景只是一堵普通的白墙,也许在家中,也许在办公室。资料没有多写什么。不像那些将个人学历、所有去过的国家国旗像勋章一样印在简介上的男人,他只是坦陈了自己的年龄:三十八,比金月大十二岁。他用一种类似于写信的书面英语在交友软件上给金月留言:
早上好,金小姐,很开心与你成为好友,你照片里的笑容看起来很阳光,我猜你应该是一个健康的人,希望能与你交流,现在我准备出门上班,愿你拥有美好的一天。
那不是第一个在交友软件与金月配对的外国男人。只需要打开软件,坐在上中环或湾仔这样满是跨国公司、海外租客、国际学生的地界某处,将想要认识的对象距离缩小到一公里以内,那么刷出来的男嘉宾就来自世界各地。法国的、德国的、英国的、加拿大的、荷兰的,诸如此类。她就坐在距离告士打道地面二十五层楼高的,可以眺望维多利亚港的格子间,通过这一个个不同的男网友开启的异域窗口,来为她日复一日的机械的文案工作添点作料。
金月(2023年1月5日上午11:00):约瑟夫先生你好,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软件?看起来你很忙的样子。
约瑟夫(2023年1月5日晚上8:00):不好意思,回复迟了,我刚刚才结束今日的工作。坦白说,我还不是很熟悉这个软件的使用。我希望可以在上面认识一些朋友,当然,最好是可以发展一段严肃的感情关系。我觉得你的照片看起来很亲切,所以我选择了你,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金月(2023年1月5日晚上9:00):哈哈,你的英文很正规,看上去好像写信。你真的是单身吗?感觉这个年龄的男人,不应该还在用这种交友软件。
约瑟夫(2023年1月5日晚上9:15):嗯,我曾经有过一段即将进入婚姻的感情,但是因为种种因素,我们分手了。之后,我一直没遇到可以长期发展的对象,去年我尝试过与一个人交往,大概半年,她要去德国进修,我们二人对异地恋都没信心,就和平分手,之后一直单身。
金月(2023年1月5日晚上10:05):看来你是受过情伤的人。有点好奇你的经历,哈哈。
约瑟夫(2023年1月6日上午9:30):上午好,不好意思,昨天我已经睡了。很开心知道你对我的经历感兴趣。互相聆听彼此的故事,也是交友的第一步吧。不过,我不太习惯在网上聊天,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找天晚上,吃个晚餐,我将我的故事当面说给你听。
金月怀疑过,约瑟夫是用这样一种说法作为诱饵,将她约出来见面、喝酒,然后约去他家度过一晚,翌日便互相不再相识。她觉得软件上的男人,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套路。但也许因为他照片里那股莫名的忧郁,又加上他写下的大段看上去真诚甚至迂腐的书面英文,让她对他的真人有一种期待。于是她赴约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金钟的太古广场。那是一个狗仔队时常可以捕捉到明星购物的高档去处,天地间都飘着香味。他约她去一家日本餐厅,但他迟到了。不好意思,你先进去坐,我预约了位置,你报我的名字就可以。他给她留言。餐厅装潢偏灰黑冷调,好像有文莱沉香。金月观察四周入座的食客。穿着西装三件套的欧美男人,有中年的、青年的,夹菜的瞬间,露出腕间手表,指针反射精致的光。穿着素色缎面职业装的女人,有古铜色的肌肤,颈间挂着钥匙形状的18K金,耳垂上的钻石如萤火虫般闪烁。她喜欢看这样精致的男女,并自觉属于其中一员。这是上中环商业中心给她的幻梦。每每坐在其中,金月就感觉短暂地步入上流社会,短暂地拥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生活。约瑟夫从布置着射灯的走廊里走进来。他并没穿西装,也没有穿相片里的黑色衬衫,他穿着一件海蓝底色的足球衫,速干的面料轻薄,令他的胸肌在光影下现出轮廓。他站得笔挺,应该有一米八三,面颊比相片上看着窄一些,双眸是咖啡色的。他对着金月浅浅一笑:不好意思,今天下午有跨国会议,晚了一点才到。
不用担心,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穿着足球衫上班,我就不生你气啊!金月打趣道。我们每周五都有一个主题活动,每个同事都要穿上与主题相关的服饰,今天的主题是“梦想”,而我年幼时的梦想就是成为足球明星。约瑟夫老老实实解释,同时他将桌上的菜单推给金月,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如所有的初次见面,他们花了一些时间在自我介绍。金月让对方先说,这是她与人约会时的技巧,假若对方的故事令她觉得乏味,那么她便不再交出自己,找个借口离场。
原来约瑟夫是墨西哥与加拿大的混血儿,在美国加州成长,一直是学校足球队队员,但最终他没有加入任何专业的足球俱乐部。大学他去了美术学院念书,热爱绘画,毕业他却没能成为艺术家,而是去了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师,一直在这个领域发展,从设计师干到创意总监。如今,他是一家国际广告公司在香港分部的合伙人。
我的公司就在这附近,他说,所以我喜欢来这边晚餐。
她在聆听中逐渐幻想出一些流动的时光。热辣的南美洲,海滩,棕榈树,吊床,赤脚的男孩在骄阳下奔跑。四周的房子整齐,如同小溪般干净的马路,别墅的后花园,大片薰衣草,蹦蹦床,小草地,男孩们在踢着一个小小的彩色的球。球从海滨小镇向上飞,飞过Santa Monica日落时的橘粉海滩,飞过插着Hollywood字牌的山坡,飞过白宫,飞过自由女神像,飞过漫天无际的时而乌黑时而透亮的云海,降落在一片如醉影般的霓虹里。然后它幻变成人,穿过汹涌的人浪,经过皇后大道的玻璃幕墙,经过快速运转的港岛线列车,经过弥漫着香薰味道的从金钟地铁站通往太古广场的隧道,最终来到她面前。金月觉得这很浪漫。她想起自己从小开始的漂泊、迁居,从北到南,像一颗蒲公英种子,从柔软的家园里脱落——自己与他的命运,有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相似。
那餐饭以后,金月与约瑟夫的关系发展得平稳又迅速。他好像一个规律的AI,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问候她。早上好,我冥想了半小时,心情舒畅,现在已到公司,准备开会。午休时间到了,我准备去公司附近吃个便餐,今天想吃土耳其鸡肉卷。终于下班了,今天下午很忙,跟一个瑞士的护肤品牌开会,他们想开拓亚太市场,以香港为中间窗口,面向大湾区。这是个大项目,从线上到线下,如果真的接下来,我的伙计们要加班了,你休息了吗?要不要来我这里吃个宵夜,或喝杯酒。
这是他们在工作日时的相处。到了周六,他喜欢约她去逛艺廊,H Queen's,那是他最爱的建筑,在中环,隐藏在一座座时装店铺之间。这一整栋楼,里面都是艺廊,有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展览。而她喜欢带他去看电影,从港岛到九龙,在油麻地的百老汇电影中心选一套修复后的老电影,或是讲述欧洲故事的某个小众电影。周日,是他雷打不动的足球日。她去看过一次他参加的足球比赛,他与那些不同肤色的队友,在冒着热气的草坪上来回奔跑,而她坐在石阶上,感到一种被文火慢炖的平和。这也可以用来形容她与他的关系。她并没做什么,只是在接受他的安排,而那种细致的、温和的引领又让她不想拒绝,尤其是她中意他的公寓——那是在星街附近的一座老房子,两居室,有阳台,方方正正。那房子是地中海风情的装潢风格,蓝蓝白白,吊扇在头顶旋转,飘窗外有树影,下楼便是山坡路,路边斜斜坐落着café、艺廊,独立品牌时装店。她便将自己在佐敦租的一间卧室转租出去,告别合租了两年的室友,拎着三大箱行李,搬到了约瑟夫的世界。
现在,约瑟夫虽然不存在了,但他的公寓租约还没到期,他一次性预付了一整年的房租,金月还可以在里面继续住下去,直到房东与她联系。起初,金月以为生活没什么不同。上班,下班,练习瑜伽,泡澡,瘫在沙发上看电影——电影不怎么看得进去,时常看了一点,她就困了,灯也不熄,牙也没刷,就睡着了。醒来时觉得肚皮凉凉的,头顶上的吊灯映着她独自的身影。再没有人在身后拥着她了。有时她做梦,梦里约瑟夫与她一起吃东西,聊起公司里的同事八卦,或最近即将上映的某部电影,他说话慢慢地,一边咀嚼沙拉里的火箭菜,一边耸耸肩,表达自己的观点。然后她被他逗乐,笑起来,便醒了,醒来时才想起他其实已经不存在了,心脏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锥痛。金月以为自己并不算真的爱他,只是贪恋他提供的某种不紧不慢的陪伴,以及舒适的生活。她想起儿时看过的电影,《我左眼见到鬼》,她重温了一次又一次,期盼约瑟夫也可以化作某个鬼魂,出现在她的阴阳眼里,与她成为最好的朋友。她开始哭泣,泪水好像某种镜面,反射出他棕色的胸怀,他穿梭在浴室与阳台之间,将潮湿的衣服挂在晾衣竿上,拉开冰箱门,问她要不要喝一杯gin tonic。那种来回摇晃的身影,逐渐成了小小的黑蚊,时不时从她眼眸里闪过。她开始后悔,如果她对他回应得更热烈一些,是不是他已经如他曾提出过的那样,会带她去加州探望他的家人,并度假一个月——那么他也许就不会在那个星期五的傍晚,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因为一口气喘不上来,而猝死。他的肺里有血栓,他和她都不知道。她后悔对他有所保留。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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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审: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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