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中篇小说 |陈集益:守望者

文摘   文化   2024-08-02 17:00   湖北  



 守望者 

陈集益



二〇〇二年五月,我终于带着父亲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我们是坐轮船离开的。没有人说带骨灰盒不能乘飞机。我不过是想根据父亲陈樟贵来台湾时的路线,按照他来时的交通工具送他原路返回。我取道香港,经广州至福州,再经福州、鹰潭、龙游至汤溪。听父亲说过,他是从浙江汤溪乘火车离开家乡的。尽管当年祖父极力反对他再去卖命,他却固执地带着妻儿,追随国民党军队抵达福建。由于来迟一步,大部队已经渡过海峡,迫不得已,父亲只好嘱托警卫员张彪送妻儿回浙江,他自己只身经广州转道香港逃往台湾……一路上,我想象父亲要是留在大陆,或者当时他带着妻儿一块回浙江老家会怎么样。我乘坐轮船驶过海峡,火车驶过大地,几十年光阴一闪而过。我想,如果人生能够重来,父亲肯定不会丢下妻儿,他的后半生就不会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中。当然,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和弟弟了。但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人的选择不过是拿自己的命运作赌注。父亲逃到台湾,七年后在军队驻地娶了当地一个姑娘,即我的母亲。毫不夸张地说,父亲来到台湾,让他痛苦的事情除了不能回大陆,另外就是娶了我的母亲汪碧辛。

记不得哪年,母亲终于知道父亲在大陆还有妻子。这事成了家庭矛盾冲突的导火索。母亲是对感情很专一的人,同时要求父亲也必须如此。母亲在生活中有洁癖,在感情上同样如此。她当年嫁给比自己大十五岁的丈夫,下了很大决心。我的外公外婆,从一开始就反对她嫁给一个大她岁数太多的军人,不相信他在大陆没有成婚。母亲苦苦追问,对未来丈夫的过去耿耿于怀,结果他找来战友向她作证:“你不相信我,还能不相信他们吗?”他们当中有职位非常高的军官,说话一言九鼎。他们保证,陈樟贵没有成过家,有一个甚至说他还是处男。母亲看父亲生活单一,不苟言笑,与异性交往保守,就信以为真。母亲对父亲爱得死心塌地。只不过等到事情败露那年,我和弟弟已经出生,以后我家再无宁日。

母亲最不能接受的是陈樟贵的不坦诚,爱情不专一。每次争吵都要说,那时候如果知道你在大陆有妻子,我一定不会嫁给你。她认为丈夫是“世上最大的骗子”,不论我父亲怎么辩解,保证对她一心一意,都没用。这个致命污点,让这对夫妇从此生活在了相互折磨中。有一次父亲忍无可忍,骂母亲不识字、没文化,说他在大陆的妻子出身富贵,知书达理,比你强多了。母亲简直要疯了,想当初她是在父母极力反对中嫁给这男人的,她父母不仅怀疑他在大陆有家室,而且打听到他逃来台湾之前在大陆被解放军俘虏了还关押过,来台后他虽有国民党部队中尉军衔却不受重用。她却执意嫁给他,看重的是他的老实本分,需要的是他要对她好。到头来,却被这个“老实人”耍弄。母亲要跟父亲离婚,她无法忍受感情和身体同时被玷污。父亲苦苦哀求,说看在一对乖巧的子女的份上,以后不要再提离婚二字好吗?母亲果真不提了,但再也不与父亲说话,除了万不得已,就用非常简短的语言像发电报。

家庭不和睦,自幼受母亲影响,我和弟弟也把父亲看作是一个骗子。我们跟母亲一样,不能容忍父亲在自己家庭以外还有一个家。我们想起父亲另外的妻子、孩子,把他们想象成会夺走我们一家人幸福的敌人。想到父亲在某些年偷偷给他们写过信、寄过钱,我们内心涌动的不是同情,而是不满。因为父亲将钱都寄到大陆的家,我家才不富裕,他难道不应该挨骂吗?在母亲“教唆”下,我和弟弟监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察觉到连他的孩子都不能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与我们无话可说。有很多年,父亲没有再托香港的朋友给大陆寄邮件、汇钱。当然,也有可能是香港与大陆的通信中断了。这样,我家的争吵渐渐少了。

可是有一天,弟弟十岁那年,母亲要把储物间清理出来给他做卧室,弟弟在一本军用地图册中翻到一张“戰士授田憑據”。这个神秘证件上除去父亲的名字,亲属栏里写着两个陌生的名字“陳耀國、陳耀土”。弟弟没把这张凭据交给母亲,而是偷偷地拿给我看。我比弟弟大几岁,已经懂事,知道这是为激励来台官兵“反攻大陆”特制的奖励承诺书。据此分析,陈耀国、陈耀土极有可能是身处大陆的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很生气,说以后万一“统一”了,授予父亲的田地就没有我们的份了。我担心家里会因为这张凭据再度爆发争吵,便把弟弟拉到门外,告诉他这是父亲在我们出生之前就上报了的,那时我们还没有出生呢。弟弟说,就算那时写不上,为什么以后不去改过来呢?

天真的弟弟以为父亲将来真的能在大陆分到大片田地,等父亲回家就直接去问他陈耀国、陈耀土是谁。父亲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这是他在大陆的两个弟弟的名字。他以哀求的目光看着我们,并勒令“一定要保密”,然后迅速地将那凭据藏起来了。

“爸爸不能这样做。那两个人真会是我们的叔叔?”

“管他们是谁。好好念你的书!”

我如今人到中年,想想年幼时对待父亲的态度,悔恨不已。我不敢回忆父亲在家里,年复一年承受着妻子的指责、子女的冷落,还有那不能言说的、与日俱增的思乡之情。直到父亲去世,他都与我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用几乎全部的军饷养育我们,却被我们当作家庭中的骗子。正因为此,我几乎没有见他由衷地笑过,纵情地欢乐过。在没有争吵的日子,我们“相敬如宾”。同时,母亲永远对他横眉冷对。他们分床而睡。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4期)

责任编辑:郭海燕



作者简介


  陈集益,浙江金华人,生于1973年,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收获》《花城》等刊物。出版小说集《野猪场》《制造好人》,长篇小说《金塘河》《金翅鱼之歌》等。曾获《十月》新锐人物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称号、东吴文学奖。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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