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王苏辛:消失的名字

文摘   文化   2024-09-25 17:00   湖北  



 消失的名字 

王苏辛


根茎。树冠。板根的。亚高山植物区系。多合花粉。喹啉类生物碱。

无被花。完备花。自花不稔性。先有花的。

藻层。藻膜体。藻尿胆素。新岩藻黄质。藻菌生态系统。

蚓叶。生殖叶。α叶。β叶。两叶的。化石叶。

石籽。石隙植物。卵白石突变。卵白石突变抑制子。孔雀[石]绿溶液。岩隙植物。化石果。无义突变。

水骨骼。腐水自净系统。水压感器。水钴胺素还原酶。腺。生理干旱。极端嗜酸微生物。

淡土植物。沙生演替系列。嫌盐植物。生命支持系统。堆肥。

——《中国生物志库》


它用青铜铸成,由大小不同的扁圆钟按照音调高低的次序排列起来,悬挂在一个巨大的钟架上,用丁字形的木槌和长形的棒分别敲打铜钟,能发出不同的乐音。

1957年,在我国河南信阳城阳城址出土的第一套编钟13枚演奏的《东方红》乐曲随着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唱响太空。

——“编钟”词条



白昼日降,罗枝自一组对话的引力中嗅到金属气息的古字体。扁圆钟因缓慢而略显笨重的触碰,连出下一个日曜日。图表,由画面,拆解出算法,推倒服饰带来的摩擦。人们在面对面的一刻已经裸露。罗枝抬起装满黄昏风的袖套,让装满花露水的花洒,精准喷入她自己的腋窝。这一极具仪式感的行为,就像晨间的拳法,只求动作流畅,不求力量的均匀。罗枝把自己放倒,又或放到最低的位置,与修剪过的草坪等高。她在等新一批游客,为他们讲解混合不同历史朝代的建筑,缘何身处这一方公园式博物馆内。缘何这里的围墙竟兀自拆了。为了让这块地方和城市融为一体,有关部门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以求让公园和很多公园那样,成为突然出现在拐角处的惊喜。可是罗枝无法解释,为什么公园里的事物在拆了围墙后愈来愈多,就像堆积出来的人的气息,变化成诸多繁杂事物。又或人已经入了景,而她今天才发现。

过去,罗枝只觉得自己是静止的,一日又一日地老下去,也不会更老了。面部下垂到一个程度,就开始渐渐忘记年轻时的模样。沸腾的时间在四周围就像被煮没了,她成为宇宙间亘古不变的那枚个体。似城市夜晚看不见的星辰,似晨间新闻里报道的科技文明新成果,最新那颗上天的卫星和巡游的飞船……直到最近,她开始怀疑静止的是时间,她自己只是跟随一些原本的模式、程序,静待生命进度条的完结,静待消失,因而就像静止似的。是有肉的建筑体。这一定是某种时间的阴谋,让人沉浸其中,让人相信所见,以至甘愿被一切造物支配。

少时,她在草原上放牧,在烈日下捡牛粪。羊偶尔会不见一只,她就跟着微妙变化的天象随时更换寻羊的路径。草原上一直没有路,所以方向就是路。方向隐藏在移动的云朵那里,隐藏在局部降雨和突然变矮又突然发黄的草那里。也有时候,突然的一阵上坡就能让她找到羊。也有时候,她走神一个下午,终于在天黑前摸索到静静吃草的羊。在草原上,一切困难都被看似无法邮件追踪的草原生态地貌和变幻莫测的气候覆盖了。没有可以参照的建筑,也没有那么多敞开的帐篷,而自然本身是静止和流动并置的整体,地图隐匿在每个牧人的经验里,隐藏在信念中。后来,运蔬菜的大货车带来了父亲和他的车队,罗枝自己也跟着另外一辆车走了。车队走路,也不跟着地图,而是随时都可能停下,放下物资。有时候是生活用品,有时候是一些杂志、信件,一段掺杂着蒙古语、俄罗斯语、汉语的讲述,还有时候是电子产品——电话、电视机、电脑。一切先进和陈旧的事物都会在车内展开一场混合大战。不到取出物品的那一刻,罗枝不知道哪一类事物会胜出。她嗅着牛羊的味道,跟着动物与人的尿味从一辆车到另一辆车。也有时候,同一辆车里钻出来的人,各自身上是不同民族、季节的服装。看起来就像从不同空间和历史时段中钻出来的“平行人”①。但他们都会在快要抵达城市的那间休息站换上汉装,或其他什么更便捷、常见的装束,调整语调,切换成少数民族口音浓郁的普通话。

在草原上,时间只有一日或者一个季节的单位,除此之外,时间就像轮回。以十年、二十年为计量单位。直到突然一件大事改变了这种平静——比如罗枝的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的到来给许多人带来了工作机会,也给他们带来了智能手机。和父亲一起回来的,还有他在草原上的名字。罗枝也在长辈们的推杯换盏中第一次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她看到老阿嫲们老了,看到舅舅们老了,时间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缓慢到近似不存在,又或像一种重复的计量单位那样,只是要求着人们惯性撕着日历,跟着季候的变化迁徙,搅动着数量均等的牛羊。时间,在那一刻,成为表达变化的词语。数十年的光阴在人们的讲述中有了流动的感觉。那是罗枝第一次看到作为整体的草原,觉得它就像一面丰满的镜子,在草原上,每个个体都很清晰,这或许只是因为,草原就是地上的眼睛,它对照着的,是天上的星辰。如果天暗下来,草原整个就暗下来,不像人群密集的地方,天色被各种事物各种细节遮挡,人们感受天色的习惯各自不同,因此感受到的时间也有微妙的不同。

蚊虫在说话,她在牛粪的气味中上野厕。干燥的粪便很快就没了气味,干裂在风中。也许多年后,就会成为化石,拥有更加高贵的名字。她甚至开始凝视帐篷内的电子表。她觉得嘀嗒嘀嗒的指针走动的声音代表着时间有了名字。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在草原上人们不那么需要钟表来告诉自己时间,那是因为他们在草原上离时间本身很近。经验划分的区域足够他们打一个长盹且不误事。可是一旦到了城市,时间就离人很远了,所以时间就需要名字。它成为钟表,成为手机,成为小区里的大喇叭……还有那些沿街叫卖的声音,也许都是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那晚,她知道天气以后不会再叫醒她,牛羊和犬的气味也不会召唤她了。从城市里来的父亲看起来是年轻的,他的脸上没有尘土,脚底也更加干净,鞋子上没有陈年的泥点留下的痕迹,会用塑料袋装自己的粪便,就好像城市里的男女对待宠物狗的粪便那样。



十五岁,她过上了“正当”的生活。在一所职校学习园艺知识。那是中国北方一座五线小城市,人们说着很容易就能听懂的方言,罗枝的“草原话”很快被同化,却也被认为是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她的身份证那时候还是叫“雪莹”,没有姓氏,因而显得比汉人独特。刚到城市那会儿,罗枝就像丧失了感受力。园艺专业知识的学习,恢复了她的感受力——确切说,是让她的感受力变得细腻,让她的感受力,从面对整体到面对局部。她能在嘈杂中听到很微弱的自然的变化。虽然在城市中,自然是被隐藏的。

她喜欢上常绿灌木植物,喜欢探索新的植物名片。她读了很多论文,也在几段实习经历中,沉迷过花店里插花的工作。但最终,她还是想去更大的场所,去侍弄更多花草。罗枝考了大专,又专升本,跟着不变的内心意志,从北到南,一路飘移。到了这座东南沿海城市,绿化程度比较高,只有雨天的啮齿类动物和大尾巴松鼠打断过她观察花草的过程。地图密布在每个公交站点、地铁站,还有人用方言浓郁的普通话兜售城市地图。罗枝买过很多地图,但每次跟着走,又总是会迷路。她发现平原上的路是不一样的,海拔低的城市的路是不一样的。也有一些地方,她跟着地图走就总是错的。罗枝从草原上下来后,对方向的感受力就变弱了。地图被她一沓一沓挂在出租屋的墙壁上。新地图压着旧地图,图钉按住它们,摇摇欲坠地,就像一本手工制作的,粗糙的日历。她的行李总是很少,就像在草原上时那样,觉得自己随时会移动,也就尽可能不带很多东西上路。

园艺师的工作很考验眼力。罗枝自从开始端上这份饭碗,似乎就进入比同龄人更早老视的年纪,但这份老视又让她备受信任。她才四十三岁,已经有微微发白的鬓角,需要厚厚的镜片和放大镜的加持才能完成工作。

这块公园,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曾经一度作为某某名人后花园被保存下来。后来,园内房屋众多,被布置上一些社会人士捐赠的文物,又做起展览。比如最近的,春秋编钟展。罗枝看到海报上把这些稀少的文物放大得非常清晰,比她隔着玻璃罩看到的那些还要清楚。可是她却觉得这种清楚是一种“假”,她甚至觉得这是文物自己在发出拒绝的声音。

“很清楚吧,不是真的。”闲暇时,她会对着草说,对着花说。可即使如此,她仍会忘记她照料的花木们的学名。挂在每棵树上的铭牌,不只是为了提醒游客,对她来说,也是提醒她自己。

除园内的几处造景,罗枝还“掌管”着大大小小十多个花洒。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属于一种“王母娘娘”,这些花草和盆栽都是正在修炼或者即将成精的仙子、妖怪。她的住所,是在园子深处的一间平房,背后是一片商贸区。高耸的大楼充斥着浓烈的香水味和口音纯正的粤语、英语、标准普通话。她很少往那里去,但因为知道它的存在,就觉得它对花木们有影响,对公园有影响。甚至编钟的声音之所以不能传达得很远,也跟它有关。

“没准啊,这声音就是被阻断在这里。公园就是为了保存一些声音才存在的。”罗枝对另外一位老园丁如此描述过,也对在园内练习萨克斯的老人们说过。诸如这样的话,她经常说,如果恰好有人能接住,她就任由这话沉了底。若无人能接,甚至没有人想接,她就记在日记本里。

做了多年园丁,罗枝喜欢在本子上记录诸多料理花草的经验,记录每个造景区域不同的管理事项。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管理者,并不认为只是在照顾一些静态的植物。有时候需要带年轻的园丁,她就会输出这番理论。

“有些花花草草的,出了点问题也就出了点问题了,那问题其实不叫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你要知道在哪个日子前不能出现问题,又在哪个阶段,一点问题都不能出……”

这套绕口令似的描述被罗枝一遍遍讲到最后,带过的园丁却没有一个愿意留在这块公园。她掌管的花洒,有的装满花露水和她自己用花调配的香水。有的只是她要特地安排给一些娇气的花儿朵儿灌溉用的。每天六点上班前,她先要问候的,就是正处在大日子的植物们。记录它们的生长变化,记住育苗的时间。

起初,周围在她蹲下来的那一刻,充满着植物们自己的声音——露珠聚集在叶芯,沉甸甸的摇晃声;凉意渗透着周遭的一切,带动着她也觉得园内温度在变低,甚至都像有了风;鸟叫声本只是聒噪地闪现,在太阳早早升起的那些个晴天清晨,却也因为跟随着的主人不同,叫声愈发千姿百态起来……罗枝的普通话其实已经非常好,可是她很少在工作的时候说话。她更喜欢默默修剪、浇灌、嫁接……由她制作的盆景曾经获得过全区园艺大赛一等奖,至今陈列在园内的布告栏。到现在,看自己的照片她还是会觉得陌生,无论是身份证、毕业证,还是照片被父亲拿到相亲角。罗枝觉得每个阶段的自己,似乎外貌都有差别。只是大概别人看不到太多变化,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这份变化。所以她在进入这座公园工作前夕就改了名字,她希望自己的名字和植物靠近一点。这样,她就能听到更多局部、细小的声音,如何在脚下流动。有了流动,她也就再一次离时间近了。事物们的名字也就会一个个再次有秩序地回到她的心中。对罗枝来说,属实是先有植物,再有时间。茂密且多样的植物,勾勒了人群密集城市所必有的生态采样报告,成为能和社会生活相抗衡的一股力量,为一座城市托底。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5期)

注释:
① 罗枝自己发明的一种称呼,用以概括那些生活在自己的周围,但装扮、语言、行为,都和自己与其他普通人完全不同的那些人。

责任编辑:李娟



作者简介


  王苏辛,1991年生于河南汝南,长居上海。曾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第七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第三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奖”等。出版有小说集《再见,星群》《象人渡》《在平原》《白夜照相馆》《马灵芝的前世今生》,长篇小说《他们不是虹城人》。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关注我们
芳草文学杂志

声明:本公众号/网站转载其他媒体内容,旨在传递更多信息及用于网络分享,不具有任何商业目的。如有版权异议及其他任何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我们会尽快妥善处理。

芳草文学杂志
大型文学双月刊,关注一线汉语文学创作,铸造时代品格的文学表达,深入发掘基层优秀作家和优质作品,设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新鄂军”“讨论课”“风土集”“人间书”“诗歌现场”“访谈录”等栏目。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