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风土集 ｜舒飞廉：程台记

舒飞廉

去年我接的最麻烦的一个活儿，是为晏鹏兄张罗的孝感市文昌阁写一篇古文。大概是在早春某次陡冈镇桥南餐馆的聚会，腊香味油菜花海里，星月夜，家乡菜，我又被劝酒大王们的花言巧语捕获，多喝了几杯，中激将计答应下来的。结果是回头我读了大半年的唐宋八大家、本地县志，一到周末，就开着车子在下面的几个乡镇打转转，翻山越岭，过河寻桥，搜肠刮肚，李贺附体，好在我的这辆破旧帕萨特还是要比唐朝的黑驴子强一篾片，灌了各镇加油站不少95号汽油，也并没有累得“吭吭”直叫唤。我的收获，大概是补上了本地的文史地理课，比如了解附近乡土、周围生活的概况。到年底，第一场白雪自村头枫杨水杉木叶尽脱的枝干间飘撒而下的时候，文章还真憋出来了，如下：

栎树（即晏鹏）兄自南海归，受命与修孝感故城。不数年而泥河浚，草木长，白鹭来，碧波生，青石旧樯码头立，麻糖米酒老厂显。又拔文昌阁断砖残瓦，离北渚之荒陂，置南浦之烟云。八宝楼台焕新，亭亭转转；三生琉璃迭代，严严翼翼。漠漠园池，缅邈而起首丘；矫矫游龙，眄睐得点金睛。癸卯年闰二月某日，吾与孝南冯志华、大悟燕七、汉川方蔚，经淮南之古道，访故乡之新岁，握春晖之暮云，窥花林之澴川，登斯阁以览胜。

其北望，大别、桐柏萦青缭白、崇山峻岭，江淮源桃花潭中，澴水生矣，滔滔汩汩，如环如玦，自大悟花园，浇沃邦土；其西望，大洪绿林列列青岩、银杏松柏，凤鸟穴白龙泉里，涢水生矣，耀耀清发，浮光跃金，自安陆云梦，膏沐泽国；其南望，应城汤汤，汉川隐隐，八百里云梦古泽，良田美池，杂花生树，散楚国之炊烟，聚周南之新民；其东望，府澴河浩浩往赴之长江，江汉朝宗于大海，武汉三镇，绰绰名城，以朝霞光谷以召予，以政通人和以引领。志华兄曰：“有王粲销忧之乐，无鲍照芜城之悲。新时代起高楼，壮哉，丽哉，极哉，盛哉。奈何我郡以安陆、安州、孝感地区、孝感市鸣世，越千年以下，孝子辈出，名臣尔尔，文士寥若晨星，立文昌之阁，名不副实。莫非君子知耻，夕惕若厉，故卓立斯楼，修身以俟乎？”

飞廉愀然，惶惶乎南北，丧丧乎东西，呆若木鸡于层楼之上，淹淹其汀洲落日夺目，丁丁其檐间铜铃乱耳。良久而对曰：“东汉董永自齐鲁来，躬身而耦耕，折节以葬父，感名姝以婚嫁，诞天保以承绪；孝为德之先，君子立德，孝悌为源。盛唐李白自西蜀来，托世族而赘婿，飞羽觞而醉月，开琼筵而读书；神在笔之端，君子立言，盖由天纵。南宋赵复往燕京走，舍安州之屠城，脱涢水之血泊，设绛帐于北海，开经筵于胡同；万物皆天理，君子立功，变夷为夏。呜呼！茫茫宇宙，增熵不止，恺悌君子，莫不努力！立言、立功、立德，为国为民；士子、夫子、赤子，为亲为邻。微言大义，布衣天隐，丹心寸意，自强不息，何必王侯将相，柱国名臣！天降董、李、赵三先贤于我安州，上不负文昌司命星之临照，下不辱澴滨涢泮之洗涤，虽非簪璎之家，难求汗漫之书，亦郁郁乎文哉，可模范神阁，言传身教，为万世法。”

诸君闻听，欣欣然亦同意，余晖中举步下楼，往陡冈镇女儿港桥边餐馆觅食焉。其地豆腐底子、炕鳝鱼、气蛤蟆、羊肉羹、薤煎蛋尤有味，可抚慰游子情怀。志华，职院教授，课徒蔼然。方蔚，《长江丛刊》编辑，荐拔新锐。燕七有新诗集《鲸鱼安慰大海》，近年哄传坊间。其时殷祖古建公司黄刘二君随行解说，指点上下，刘君称此楼得拨建筑费用二千三百万元，以成。飞廉记。

文章写得好不好，主东们说了算哈，不管它。我有一个体会，本地官员、士子为如何“出人才”特别焦虑，一则为己，一则为文旅事业。在这一轮“古城热”中，政府修复从前以县衙为中心的老城区（包括我就读过的市一中，它是立在孔庙的遗址上，俗称“考棚”），挖出通航往汉阳府的西门旧码头，疏浚草莽蚊蝇中的旧河道，于昔日名胜古迹中率先修复的即文昌阁。阁修成了，接下来盘点本县自古至今的名人，大伙儿心里就有一点发慌。外地人一提起孝感，就是麻糖米酒，麻糖的确不错，饴糖裹芝麻，切成梳子状，最是洁净精微，暖老温贫。米酒就有一点野人献芹了，江南江北，哪里没有酒酿老黄酒呢？翻到人物篇，则是董永七仙女，董永固然可以指着“董墓春云”与山东老家来客争争，七仙女呢？人家的祖籍地应是在宇宙县银河乡天宫村才对。然后是安陆李白，李白酒隐云梦泽，人生最平安的一些年，写出一批杰作，但人家毕竟是来做客的新女婿不是？看过几次桃花开谢，夫人去世，他就带着一双幼小的儿女走了。这还是古典时期，再算近现代、当代的账，与隔壁黄陂、新洲、红安、麻城、团风等区县市比比，就会近乎交出白卷地汗颜了，团风一个县，就有熊十力、李四光、殷海光等读书人。再转向浠水、蕲春、黄梅，安徽的桐城、六安等地，山是一样山，都是大别山往西、往南、往东的山麓。土是一样的土，江河的泥沙与山岭的棕红壤相调配。河是一样的河，澴、滠、倒、举、巴、浠、蕲等发源于大别山的长江诸支流。风也是一样的风，夏天梅雨季，东南风带来丰沛雨水，冬天三九天，西北风吹来干冷寒潮。人也是一样的人，明初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广，祖上都是江西老表，告别幕阜山，而指大别山为新家山。江淮官话的黄孝片，家家都爱黄梅戏，人人都爱听严凤英。为何人家都是修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迎来送往，僧寺道观龙王庙城隍庙以保平安，我们却要修文昌阁“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呢？风水轮流转，绕着大别山转转，轮到我孝感，也应该有过几波“人才”的“泼天富贵”才对。

这样的“人才焦虑”可能还并非晏鹏兄（即栎树先生）他们的“专利”。孝感县的县志，自明嘉靖、万历年间筑城后始修，今不存。清顺治十六年（1659）知县张擢士主修一次，康熙三十四年（1695）知县胡国佐主修一次，光绪九年（1883）知县朱希白主修一次，1992年市地方志编委会主修一次，一共有五六回刷新。清雍正七年（1729）之前，孝感县向上隶属德安府（府治在安陆），之后则隶属汉阳府（府治在汉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因为京汉铁路的关系，原孝感县花园镇、孝感火车站，都成为重要的铁路线节点，以拱卫武汉，孝感专署成立，孝感县也成为专署治所所在。孝感县后改孝感市（1983），再后孝感市又拆解成北部的孝昌县与南部的孝南区（1993），共同隶属已升级为地区级城市的大“孝感市”。来修县志的乡贤们，大概是以封域、营建、赋役、学校、风土、职官、选举、人物、艺文等二十余项，来描述本地各项事业的沿革、当日的建树，星野、山川、风土在前，选举、人物、艺文在后，隐寓的即山川滋养人文的意思。山川地理方面，吾邑的河山，东北有高山峻岭，西南是与汉江府河相贯通的湖泊沼泽，中腹是平缓起伏的丘冈地，小澴河、磙子河、杨店河、沦河、界河等支流蜿蜒曲折其间，自北向南，自东向西，注入澴水，澴水又分入长江、府河与汉水。据说其间来龙去脉，大概是发轫于大别山脉双峰山、九嵕山，交会于低缓的牛迹山，然后又结穴于东、南、西三面临水的县城，这是一片缓缓俯首向云梦大泽降落的“凤凰地”。东北山地是箕张的凤尾，中间山冈是宽阔的凤背，西南陂渚是展开的翅沿，当日设立巡检司的小河、马溪两镇，可视为此凤凰的双足。谈地理是奇山秀水，津津有味，修桥梁，筑土堤，治洪水，也层出不穷。但县志里一到选举、人物章就有一点弱了，历届的举人、进士名录固然是单薄，名宦人物几节里列举出来的名人，远不如孝子烈女多，能够选录附入县志的诗文名篇，自然也是寥寥可数。前不见古人，寻烈女以充数；后面孝昌与孝南分家，土脉、水脉皆拦腰划断，风土一坏，估计也很难见到来者了。志华兄在南风飘忽的阁子上发问，悲从中来，并非捕风捉影。他在职院教书，而职院就是在当日文昌阁的旧址上建立起来的。志华老师与学生们早晚都在接受着此阁的提问：在这块乡土上，到底有无能量极大，可指引我们向上的士子与乡贤？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庄子所描述的鲲鹏一类能量级的，达到人类某种天性与能力极限的人物，宋末元初的“江汉先生”赵复是，明末的程学颜、程学博兄弟可能也是，惜乎以鲲鹏之大，在按帝王将相之风俗排座次的县志“榆枋”林里，也只能是排在某官某大员之后，而显现出幽灵般的踪迹。赵复以一己之力，立程朱理学于蒙元，风气为之一变，他在《元史·儒林传》里排在首位，的确是由云梦泽徙往北地的鲲鹏。黄宗羲在《明儒学案·泰州学案》里提到程学颜、程学博兄弟：“程学颜字二蒲，号后台，孝感人也。官至太仆寺丞。自以此学不进，背地号泣，其笃志如此。心隐死，其弟学博曰：‘梁先生（即何心隐）以友为命，友中透于学者，钱同文外，独吾兄耳。先生魂魄应不去吾兄左右。’乃开后台墓合葬焉。”作为泰州学派再传的学者，哥哥程学颜结义，弟弟程学博践约，收葬好友何心隐于家乡厚土，事实上，这也将明代阳明心学最为激进的一脉，终结在了孝感。清代几本《孝感县志》都录有“程学颜”“程学博”条，其中张擢士顺治版最为详尽，可能当日心学影响还在，还未被清代考据家们打倒在地，可能也与程学博的曾孙程正揆正在清廷做官有关系。程正揆是早清的大画家，是名画《江山卧游图》的作者，有人讲这个卧游图是取诸孝感北部的山岭与中部的条条清澈溪流，这个可能有一点过头了。谁不爱自己的家乡呢？但可贵的是看过大千世界之后，能兴致勃发地重新走入家乡的风景。程正揆在清代有名，往晚明又有程学颜、程学博这样的大曾祖父、曾祖父，这个情形有一点像彼时的顾景星，他也在清朝出名，他的大曾祖父、曾祖父，是明代蕲州的顾问与顾阙。顾景星据说还是曹寅的舅舅，那么顾景星也有一个曾孙辈的大人物：《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为了回应志华兄的提问，我在《孝感文昌阁记》里讲李白、董永与赵复，一时觉得心虚，还另外拟了一副对联，联语是：“云梦烟波两仙人，澴川风华五程子。”两仙人是七仙女董永妻与谪仙人李白，他们分别因爱慕本地的伴侣，欣欣然下降云梦泽。能代表本地风华的“五程子”，即指程颢、程颐、程学颜、程学博、程正揆。从前乡贤们在城中修二程祠，指程台为两夫子读书处，并非捕风捉影，张擢士《新建二程祠记》说：“二程祠者，祠明道（程颢）伊川（程颐）二夫子也，二夫子之父曰太中大夫珦，珦父曰黄陂令遹。遹令黄陂时，娶于孝感张氏，是生太中，以太中贵，张赠孝感县太君，荣所产也。遹之卒于西陵也，家人未克北归，以故孝感有二夫子读书处，今程子台盖其地也。厥后返洛，而其裔孙有以孝感为张太君所产之乡，特自英山来徙，云仍繁衍，麟凤辈出，蔚为贤胤，不啻颜孟之表邹鲁。”所以二程祖父程遹葬在隔壁西陵县（黄陂），二程的祖母是孝感人，之后程正揆一脉，明初自英山县来徙，是为“义门莲花溪”程氏。其中程学颜、程学博承上启下，程学颜号“后台”，这个“台”恐怕就是当年先辈们读书的“程台”，孝感人编本地八景图，第一就是“程台夜月”，以遥怀程子们在月夜苦读诗书的情景。程台又称凤凰台，传说是晋穆帝永和四年（公元348年），曾有凤凰来此四面环水的“乳山冈”，生育九子，遗址在今孝南区闵集乡，离市区二十公里，府澴河畔，野猪湖与白水湖之间，离武汉黄陂区、东西湖区都不算远。乳山冈，凤凰来，程颢、程颐之后，程学颜、程学博何以为鲲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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