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讨论课 |林培源 等:“先锋”的回响与时代之书——格非《登春台》读书会记录
文摘
文化
2024-11-04 17:00
湖北
“先锋”的回响与时代之书
——格非《登春台》读书会记录
林培源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山青年学者”、硕士生导师
林洛合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2023级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
朱沛杰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2023级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
古家铭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创意写作)2021级本科生
吴美慧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创意写作)2021级本科生
朱敏嘉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创意写作)2022级本科生
刘钰莹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创意写作)2022级本科生
马一平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创意写作)2021级本科生
吴诗盈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创意写作)2022级本科生
吴子敬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会计学院财管专业2021级本科生
胡卓昕 |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汉语言涉外文化管理专业2021级本科生
《登春台》是格非暌违五年的长篇小说新作,首发于《作家》杂志2023年第8期,单行本于2024年由译林出版社推出。这是一部赓续了先锋文学形式实验传统的现实主义之作,它以三种叙事视角、四个相互勾连的章节,书写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困境,探讨时间、孤独、存在等哲学命题。《登春台》与前作《隐身衣》(2012)、《月落荒寺》(2019),构成一种“拼图式”的内在关联。三部小说在故事与精神层面的联系为当代小说提供了新的叙事范式。《登春台》人物无主次之分,除了序章和附记之外,小说主体分为四章,每章都以人物的名字命名: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和周振遐。四个章节类乎四篇人物小传,以并列和互嵌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本期“讨论课”邀请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创意写作联合课堂”学生团队共读《登春台》,读书会全员为“00后”,他们在先锋文学的历史脉络中思考这部新作,同时也在共时性的社会、文化、时代精神等层面对其进行观照。吴美慧:《登春台》每个章节中都使用了不同的叙述视角: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以及第三人称的视角。每个章节之间既有联系也有区别,人物关系在一开始并不明朗,但随着阅读的推进,剥茧抽丝后,关系网逐渐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构成一种叙述的回环。例如,“窦宝庆”这一章的前面,也就是“陈克明”这一章的末尾,都有作者声音的介入。吴诗盈:本书由四个故事构成,有四个人物,三种不同的叙述视角,构成一种回环。比如说第一章“沈辛夷”,还有最后一章“周振遐”,关于他们的叙述都是第三人称。第一章用第三人称来进行观察,对于沈辛夷这样一个刚踏入社会的女孩子,采用的是审视的态度和冷静克制的语言去勾勒她的经历和生活。第二章“陈克明”是以第一人称去叙述的,通过“我”的自述,读者能真切地感受到城乡变化对于陈克明个人、家庭以及婚姻的冲击。同时这部分也暗含着强烈的情感流动。第三章“窦宝庆”是以第二人称“你”来叙述的,这一段特别有意思,有一种作者带着你去读的感觉,有悬疑色彩,同时把故事情节拉到了高潮。格非在访谈里说,这么写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注意,因为前两章相对来说较为平淡,故事不是那么紧凑,到了第三章就想要提起读者的兴趣,同时也为第四章情绪的转折做铺垫。格非喜欢音乐,所以我觉得这种结构就像乐章一样,在第三部分达到了高潮的前期,为第四部分降调做提升。第四章“周振遐”回到上帝视角进行收束,这一部分相对平淡,但有种后劲十足、言无尽而意无穷的感觉。林培源:《登春台》四个章节的结构的确很像乐章,有节奏和起伏。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在整体上有一种呼吸的感觉。和格非先锋时期的叙事迷宫和叙事空白不同,这部小说没有那么晦涩、玄奥,形式的探索更多地跟人物结合,因此,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饱满。林洛合:我在读《登春台》的时候会想到一些文本。首先每章以单个人物为核心,从头说起,很像《史书》中的“列传”和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第二是小说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手法,有《红楼梦》余韵。一开始我觉得窦宝庆这个人物性格很奇怪,读到后面才明白他是一个潜逃的杀人犯。蒋承泽与周振遐对姚芩的特别关照,源于他们在茯西村的际遇,这些情节是前后呼应的。第三是小说以讲故事的方式进行叙述,不仅有传统说书艺术的影子,而且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薄伽丘写的《十日谈》相似。不仅如此,《登春台》里可以看到每个故事结束后,会有一个话头指向下一个故事,完成叙事的过渡。比如第一章结尾是沈辛夷问了陈克明两个问题,紧接着第二章就进入了陈克明“慢慢道来”的部分。同理,后面的故事也是这样相连。最后,是小说的多种叙事视角,刚才吴美慧和吴诗盈都讲到了。叙述视角的丰富让我想到莫言的《檀香刑》,分为凤头部、猪肚部和豹尾部,它的第一二人称主要集中在凤头和豹尾,而第三人称主要集中于猪肚的部分。叙述视角的接力,让小说层次更加丰富。让我来概括《登春台》的叙事特点的话,我会用平等的叙述、伏笔的勾连、讲故事的手法和视角的接力这四个关键词。林培源:林洛合把《登春台》跟中国古典文学、西方传统文学联系起来了。如果大家读过《望春风》就能发现,它的第三章也采用了类似《史记》“列传”的叙述,有的人物故事短到只有一句话,有的则是几百字。不同在于,《登春台》对“列传”的化用更加浑然天成。四个章节的衔接还形成了《水浒传》等古典小说那样的“缀段式”结构,不过这种写法是经过现代主义洗礼的,读起来更加巧妙,不着痕迹。章回体小说里的“套话”被剔除了,改由小说人物命运的起伏变化来牵动故事。换句话说,技巧被藏起来了,不是小说最显在的因素。刘钰莹:是的,《登春台》有非常鲜明的“纪传体”特点,小说通过四个人物的活动反映原生家庭、夫妻关系、时代变革下的个人抉择与自我对话等主题。不过四个人物的故事不是相互独立的,它们环环相扣,不断引向下一个故事,整个结构顺下来就像修辞手法里的“回环”。我觉得这样的结构挺符合小说那句“人的一生,很像是可以醒在不同时空中的梦的万花筒”。另外我想说说《登春台》里特别突出的叙述人称变换手法。比如窦宝庆的故事用了很独特的第二人称,是距离读者最近的一章,有非常强烈的对话性,让人读的时候充斥着被审视的感觉;陈克明的第一人称充满着“向内看”的反思史,这跟他的命运走向和性格发展是一致的;相比之下,沈辛夷和周振遐的第三人称就冷静多了,一个是经历了原生家庭和猥亵事件磨难的青年人,一个是历尽千帆的年长者,有一种静水深流的感觉。马一平: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格非将时空交错的叙事巧妙运用在小说里,让读者在都市与乡村两个空间不断切换,感受记忆与当下生活经验的冲击、彷徨与断裂。比如在描写周振遐时,小说除了刻画他当下的孤独和疏离,还把读者带入过去和未来不同的场景中,这样的叙述方式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又使读者在对人生、对命运的思考上多了一种视角上的开阔。不同时空的并置营造出独特的叙述节奏与紧张感,我觉得最巧妙的地方就在于,以周振遐为圆心形成了故事的回环结构。另外,第二人称叙述者窦宝庆也值得注意,他不断地反省着自己的现实行为,这样一来,叙述就从单向传递转为复杂的内在审视。我想这可以理解为一种乔伊斯式的“顿悟”(epiphany),人在事物意义的突然闪现中照见自己存在的本质。朱沛杰: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也是以人物来命名章节的。《推拿》分二十三个章节,除了首尾的两章是功能性章节,其余各章全都是人物的名字。比如第一章是“王大夫”,第二章是“沙复明”,第三章是“小马”,然后是“都红”“小孔”等人物渐次登台。重点是,小说到后面又会出现“沙复明”“小马”“小孔”,这是一种穿插式的反复呈现,说明小说的各个人物就生活在同一场域,它叙述的是一个联系密切的熟人社会的故事。《登春台》一章可能就占了将近一百页的篇幅,《推拿》的每一个章节篇幅非常短。我在想,毕飞宇和格非各自的考量是什么?或许是因为两位作家都想通过章节的排布来表达各自的世界观:《登春台》想表达的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拥有完整的世界和成长轨迹,只因机缘而与他者产生关联;《推拿》想表达的是一个接地气的熟人社会的切面,其中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和互动性是非常强的。或许是为了表达“独立”与“关联”的辩证关系,格非才采用这样的结构。林培源:《登春台》里的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宇宙,彼此之间存在交汇,但小说并没有花大量笔墨去写他们如何“交汇”,而是重点写他们各自的内在世界。如果把这四个人物的关系放在现代世界来看,就会发现,人跟人之间的相遇如同小说提到的“万物互联”。“上帝是关联的生命”,这句话不仅是神州科技公司的标语,也是打开《登春台》的一把钥匙。林培源:《登春台》四个人物跟故乡的关系值得注意,比如沈辛夷是从江浙一带小山村进入到城市,最后落脚在北京;陈克明虽然生活在北京,但他自幼成长在郊区,因为中关村的兴建、申奥成功等才逐步卷入城市化进程中,他跟故乡的关系是逐渐剥离的;窦宝庆是西北人,因为背负了命案逃到北京,他跟故乡的关系以一种扭曲而残酷的方式被呈现;周振遐从小离开家乡,在天津寄人篱下,后来接手老友蒋承泽的公司,故乡在他频繁的梦和记忆里存在。从这个层面来讲,他们身上都烙印着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四个人物的故事并排起来其实并非出于戏剧性的需要,而是为了投射作者对当代中国社会变迁的关切。
古家铭:我想讲一下沈辛夷这个角色,在我看来“延续”和“断裂”是她身上绕不开的主题。沈辛夷是一个拼图式、碎片化的角色,幼年和青年时期都在承受某种“联系”,那是暴力和话语对她造成的损害,她和母亲“扭曲”的关系给她带来了疼痛的断裂,迫使她去寻求新的联系来找补灵魂的缺失,因为这个她才会和桑钦产生纠缠。从这些关系里,我看到的是人在时代洪流中无谓的奔波。其实不仅是沈辛夷,其他三个角色也因不同的原因,比如说欲望、罪恶、孤寂等,跟他人不断地发生联系和断裂。他们在精神上没有一个锚定物。格非也在访谈里提到当下这个时代,人们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轻易地与他人产生联系,但这种联系却是悖谬的、扭结的。吴诗盈:我对沈辛夷印象最深刻,我从她身上看到一些关于母女关系的困惑和思考。所以特别关心她和母亲之间的羁绊、她怎么进行关系的割舍、怎么寻找自我等等。上野千鹤子曾说,“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热的拥护者。”母女关系总是被视为人际关系中最复杂的关系。在成长的路上,沈辛夷从女儿身份慢慢变成独立的女人,她通过这种方式来审视和批判母亲。文中有两处写到她试图拥抱母亲,这是她对母亲的复杂情绪,想靠近又克制着。她痛恨母亲,也怜悯母亲。沈辛夷痛恨母亲带给她的伤害,她把自己的不幸都归咎在母亲身上,母亲就像那个在暗处妨害自己的“提婆达多”。无论如何,每次到了决裂的时候都会有现实将她拉回,让母女重新联结起来。沈辛夷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和母亲真正和解,就像小说开头写的,“时间吞噬一切,但从不吐出什么”,无数的误会,和好的可能性都被时间吞没了。第一章结尾写到母女俩在离别的分岔路口走向不同的方向,可能也是一种和解吧。 林培源,文学博士、青年作家,《亚洲周刊》十大小说奖得主,现任教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已出版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和《神童与录音机》等作品。小说见《花城》《作家》《大家》《青年文学》《小说界》《广州文艺》等刊物,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获选《晶报·深港书评》“2019年度虚构类十大好书”,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获选《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中文小说。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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