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蔷薇
一
一只银背大猩猩出现在黑匣子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明明记得是将时间针往后拨的。我想要一个生活在二百万年之后的AI,就像日暮前在窗前看见的那一个一样——不,是比那个更智能、更强壮。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AI,这一比毒蛇还要阴险的技术,早晚有一天会让自以为是的人类吞下自毁的苦果。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而我手中的这套元宇宙设备又这样靠不住。能量不足也就罢了,竟然连时间都搞错。可这又能怪谁呢?我们被同行隔离太久,技艺再精,也难免失误。
就是这套不成熟的设备,还是我的搭档(也是我的丈夫)——国内最杰出的人工智能专家近年来的最高研究成果。也正因为此,三个月前,他在赶赴一个声称要为他颁发奖章的会议后,离奇失踪了。
此刻,没有硝烟,甚至听不见枪声。短短几个钟头,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全都举起了双手。就像多年前人们所预料的,没人能抵挡这些AI——当它们被对手利用,改造成刀枪不入、战斗力爆表的AI战士,所有的战略战术都不管用了,所有人都魂飞魄散。
“HI,你好!”我关掉召唤按钮,强打精神和这个长着油亮毛发、远看像座小型山丘的家伙打招呼。这是个意外,可对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而言,这体型壮硕的人类近亲并非完全不受欢迎。短短一瞬间,我甚至开始考虑给它起名:丹佛,还是露娜?它最好和我一样,是个雌性。
那大猩猩睁大小而圆的眼睛四处张望,几秒钟之后,突然开口叫了起来:
“哦——哦哦——哦哦哦——”
我一阵毛骨悚然。和人类声音太像了。如果闭上眼睛,会以为是个嗓门高亢的成年男子。这不能不激起一阵原始的神秘恐惧——它这是怎么了?肚子饿了,还是因为被迫来到异乡?它会不会像对待同类一样骤然将我撕碎?它的暴躁和残忍可是在灵长类里出了名的。我做了个深呼吸,将身后的婴儿车推到角落,又朝楼上的卧室喊了一声。还好,家明还没出门。他就快十三岁了,个子比我还高出一头。
我试探地伸出手。我本来是朝那酷似人类的棕黑色手掌去的,我期望用“握手”的方式传达善意,可一转念,突然意识到它可能会误以为是攻击。于是,那只手被悬置了,在离它足有半米的空中。
它直起身子,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挪动步子,从另一侧缓缓走了过去。
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背着枪、戴着护目镜的AI从街区的人行道上离开了。我之所以这样确定它是AI,是因为它们的眼间距明显比人类要宽,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两只眼睛都无法聚视,它们的设计者认定,唯有如此才能确保最宽阔的视野。
我料想得不错。从下楼梯的一瞬间,家明就被大猩猩彻底迷住了。他毫不犹疑地握住一只棕黑色大手,小心地带着它穿过幽暗的长客厅,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在我和婴儿的注视下,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
晚饭前,大猩猩吃掉了推到它面前的杏仁、豌豆、薯片和香蕉。让我们惊奇的是,它最喜欢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桌上忘了洗的婴儿奶瓶。它像把玩万花筒一样将它抓在手心转个不停,终于无师自通地将它倒转过来,对准自己的大嘴。
家明再下楼来时,抱着黑猩猩,他把它搂得紧紧的,脸几乎贴上它的脸,有那么一两次,我差点以为他要给它一个吻。他是野生动物重度爱好者,七岁时曾要求在后院里饲养一只狼仔或幼虎。现在,他兴奋地眯起细眼睛,大声问我:“你怎么不朝它看?你不看怎么能想得到——即便你能想到,你也绝不会相信。它是一只雌猩猩,而且很快就要做妈妈了。我将拥有一只类人猿的幼崽——想想吧,七百万年前,我们与大猩猩拥有同一祖先,它们是我们在地球上最亲的表亲,与我们的基因重合度高达95%——”他愚蠢又得意的宣告加重了我的焦虑和惊慌,我不得不打断他,“等一会儿,你准备晚上让它睡哪儿?我想早点休息。”
他愣了一会儿,才给出一个貌似合理的答案:“地下室吧,那里温暖。”他说,“从外面锁上门,用那种加粗的铁链。”
可连他也没想到,大猩猩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它学得可真快)。它不愿待在地下室,趁我们熄了房间的灯,拧断了铁链偷偷潜入冰冷的厨房。尖叫声响起时,我还没睡。不知是不是白天受了惊吓,婴儿在梦中惊悸,我只得边来回踱步边拍着她哼摇篮曲。当我循声踢开厨房门时,我看见它正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疯狂扔向液化灶的火苗,先是菜板、碗碟,之后是桌子、木凳。我喊着它的名字,可它完全听不见,火苗像一朵硕大的玫瑰在空气中绽放,它的喉咙沙哑着,发出和婴儿哭声极其相似的呜咽。我转身冲进楼道。等我抱着灭火器回来,桌椅、煤气灶和天花板,已全部着了火,那对棕黑的手掌,像两只肥厚的褐色蝴蝶,在大大小小的火苗中飞舞着。我用灭火器浇灭了火焰,冲过去,抓住那对受伤的蝴蝶,放在哗哗作响的水龙头下久久地冲洗。
它一定在我做晚饭时看见了火。它是感到了火的温暖,才从地下室偷跑到厨房。从它灭火时先扔碗碟,后扔桌椅;最后不得不用手掌去撸来看,它有自己的行为逻辑。
……
我在如水的思绪中追索着,就像在蓬松的果肉里寻找果核。我一定是很专注,不然,不会连它什么时候抬手,将哗哗作响的水龙头关掉都不知道。
家明说得对,它可能会进化为人。
他叫它“露娜”。
二
第二天傍晚,三个没有武装的AI战士走进院子。当时,我和家明正在窗口摆弄那套元宇宙设备,婴儿在靠墙的摇篮里睡着(露娜蹲在一旁打盹)。
“照顾好妹妹!”我俯在家明耳边说。想了想,又交代一句:“打开传感器。”他仓皇点头。
不知是不是幻觉,在转身的瞬间,我听见露娜惊叫一声。我的第一反应是回过身去,可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AI面无表情地逼近。走在最前面,动作最敏捷的那个鼻翼一侧长了个黑痦子;中间的那个前额有深深的抬头纹;落在后面,也是体格最大的一个,走起路来两边晃,呼出的鼻息像露水一样湿重。我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他们的研究很顺遂,可这样的成果还是令我心惊:与人类如此全同的神情与体态,如果不是直接在硅上实现了真正的神经网络,根本不可能。
“不用担心,女士,我们不会伤害您和孩子。”“黑痦子”温和地说,两只眼睛正对着我的眉心。
这不禁让我心生困惑。由于基因遗传,猛兽从不敢与人对视。他们的AI如此接近猛兽,是采用了与大脑类似的模拟算法,还是找到了另一种材质:一种与灰质类似的果冻状胶体,制造出了震荡波?
还是,它们根本不是AI,而是猛兽的基因改良体?
我还在思忖,“抬头纹”和“大个子”已走了过来,站在“黑痦子”两边。
现在,六道利箭似的目光汇集在我的眉心。
“你们想做什么?我只是一介平民。”
我大声说。我猜想它们学过《战争法》,并且有一定的意识。可遗憾的是,听了我的问话,它们依旧目光沉稳、面无表情。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去摸发烫的眉心。
“您只要配合就行。”“黑痦子”嘟哝着。
“一分钟之内,带上婴儿,去地下室。” “抬头纹”不耐烦地说。
“大个子”朝着地下室的方向,做了个风度翩翩的“请”。
我装作不在意,耸了耸肩膀,说:“你们为什么要攻击人类?”
只要它们是AI,就该明白我说的是机器人三定律的第一条:机器人不能攻击人类。
它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面露诧异。
“可你们并不是人类,谁都可以看出这一点,只要它有脑子。” 黑痦子回答。
“抬头纹”与“大个子”也跟着点头。
原来如此。我立刻明白了是主体否认设置,即敌人非我族类。
“有脑子?什么脑子?你可否说详细点?”
“对不起,内部机密,无可奉告。”“抬头纹”还是不耐烦的语气。
“可你们在犯一个错误。想知道是什么吗?过来,让我来告诉你们。”
我边说边往窗口方向走,心里估量着这会儿家明应该已经找到了传感器开关。
六道目光再次聚集在我的眉心。
“你还不明白吗?你跟我们说这些都没用,我们只是执行命令而已。”“黑痦子”温和地说。
“抬头纹”和“大个子”神经质地大笑,似乎这是个很好笑的笑话。
没有其他办法了,至于后果,只能看天意。想到这里,我果断清了清喉咙,朝窗口喊了一声:“家明——”家明立刻从窗户里探出头,很快,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一个硕大的黑影朝门口挪动着。门被打开了,露娜出现在门口。
“过来!再过来一点!没什么好害怕的。”我边对蹒跚的露娜喊,边观察三个AI的反应。
果然,因为神经形态处理器没有大猩猩的信息,它们无法判断它是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盯着它。而露娜,可能被红外线的热量盯得发毛,没走几步,就收起前肢,困惑地站立着。
我、露娜与AI的站位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
“好好看看吧,什么样的生物不是人类,”我开始侃侃而谈,一只手指着露娜,“这是七百万年前和人类同一先祖的银背大猩猩,它们至今不会直立行走。因为不会直立行走,所以前肢无法开展精细动作,大脑得不到更好的发育,也因此无法进化出抽象的语言。露娜,告诉它们,是不是这样——”
露娜立刻“哦哦”叫了两声。
很快,我看出“黑痦子”两眼发怔,宽阔的视距开始在远处凝聚。“抬头纹”与“大个子”露出茫然的神情,似乎脑中的红外线正在吃力地解读着什么。太好了。研究AI的都知道,与封闭空间轮廓不符的“不连贯”,会导致AI向内窥视,催生“自我意识”。
我赞许地拍了拍露娜的肩,往它手里丢了颗杏仁,继续说下去:“不过,语言本身并不是目的,语言是为了思考与自省:我是谁,我怎么就成了人类,而别的生物不是?”
三个AI完全静默了,像三尊静止的雕像。
我朝窗口打了个手势,示意家明打开传感器,发射新信号——
根本性设置错误,请整合系统,重新思考。
根本性设置错误,请整合系统,重新思考。
根本性设置错误,请整合系统,重新思考。
……
新信号像被卡住的留声机循环往复,直至“黑痦子”脑力不支,瘫倒在地——很好,计划成功了,这些AI已经从大脑内部被击溃。接下来,唯一该做的是釜底抽薪。我走过去,摸索了一会儿,在它后脑勺里找到一枚芯片。是它的大脑微处理器,我迅速将其取下。现在事情变得十分简单,只要处理完另两个AI——在它们逃走之前。我正准备转身,突然撞上了呆怔的露娜。它站在那里,看着被掏空了的AI,脸上一片茫然。“没事的,它不是人类,没有生命。”我解释说,小心地拖过它毛茸茸的大手,在“黑痦子”一动不动的后脑勺上摸了摸。
家明跑出来帮忙时,“抬头纹”与“大个子”已经从沉思中惊醒,一看见我们,它们立刻露出温顺的神情。我本想直接摘除它们的芯片,可家明童心未眠,突然命令它们“自行了断!”两个聪明的AI思索了一会儿,便很快执行了机器人第二定律(在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必须服从人类命令),自己动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一个零件不落地拆除了自己。我们眼睁睁看着两个AI从完美的人形变成一堆仿真材料的碎片。
我不知道露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们发现它时,它正抱着婴儿蹲在“黑痦子”面前。
“哦——哦哦——”一看见家明,它就急切地冲他吼叫着,一根食指指向婴儿的脑袋,又指向地上的“黑痦子”。
“它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将困惑说出口,家明已经冲了出去。来不及叫喊,更来不及愤怒,在意识重回到大脑之前,我看见一只棕色的大手往空中一扬,人类的婴儿像只粉色的燕子,在空中飞出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
像一个幻觉,或一个游戏中的场景,一只树杈般宽大的手掌及时赶到,接住了婴儿。
家明救了他妹妹。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声明:本公众号/网站转载其他媒体内容,旨在传递更多信息及用于网络分享,不具有任何商业目的。如有版权异议及其他任何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我们会尽快妥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