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人间书 |杨献平:南太行“小语种”、动植物及其他(十五章)

文摘   2024-07-26 17:04   湖北  



 南太行“小语种”、动植物及其他(十五章) 

杨献平


地域方言与小语种


赵四家分的田地在另一个村子的下面。南太行乡村一座接着一座,田地和树木也交叉在一起,犹如儿女亲家,盘根错节。比如,赵四家的娘儿们(成年妇女,也指媳妇儿)就是他亲娘表姑姑的闺女。大地上的人们,总是以姻亲的方式,使得彼此保持着一种活力,从而生生不息,往来成古今。正是仲春时节,麦苗一天不看,就又蹿了一指多高。套种的玉茭也混杂其中。刚下了一场雨,村人趁机撒化肥,期望着麦子和玉茭都能长得好,有个好收成。

干了半天活儿,汗都流干了。喉咙像是被刀子划了几下,就要渗血的样子。走到张五家门口,一个身材矮得能当碾磙子的娘儿们正在往铁锅里舀水,用的是那种塑料瓢,站在张五家院子下面,赵四感觉自己好像被太阳钉在那里了一般,浑身无力,还有点眩晕。他努力站稳脚跟,张了张干裂的嘴巴,嘶哑地喊说,有水没?给俺喝点呗。张五的老婆扭转肥壮的屁股,看是赵四,嗯了一声,说,家里倒是有水,就是有点“温不特的”了。赵四哑着嗓子说,哎呀呀,“温不特的”水,严正好。

“温不特的”,是南太行乡村的方言之一,主要用来形容快要失去温度,但还有点热劲儿的开水。一般下地干活的人,口干舌燥之时,最喜欢的,还是六十摄氏度以上的熟水甚至开水来解渴,这一带的人,脾胃都是畏寒,即使夏天,气温烧得人少皮没毛,一般人还是不敢喝凉水吃冷饮,最多抱住一块西瓜如狼似虎,风卷残云。

喝了一大碗“温不特的”水,赵四的头脑才逐渐清晰起来。张五的老婆说,哎呀,俺看你这样儿,该不是霍乱了吧?赵四说,也说不定。哎呀,这天,热得人没着没落,就想躺在凉炕上睡大觉,连个身都不想翻。

张五老婆随口接话说,可不就是咋的,俺看啊,整啥事儿也不要太拼了,再说,咱们这儿,就这么点儿地,使死犯活,也打不了几个粮食籽儿,能够一家三口人吃,那就很不赖的了!赵四说,可不就是咋的。要不是祖祖辈辈这么过来的,俺自己又没啥本事儿,不然的话,就是(即使的意思)这地撂荒,蒿草长到天上,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如此一番对话,使用的全是方言,而且是南太行乡村专属的“小语种”。这一带乡人的日常语言大致的音调,演员王宝强是最好的代言人,他的口音,和我们南太行乡村方言高度接近,也有细微差别。比如“温不特的”,邢台市周边乡村和县域称温开水就叫“窝朵的水”。沙河市周边的农村大致相同。内丘、南和、隆尧、南宫、清河等地说“行”“中”叫作“搌”,就是“好”“可以”的意思,南太行乡村只说“行”,也就是“同意”“好”“可以”的意思,“搌”和“搌先”则是用来表扬某个人有能力的专属词语。

地域方言的差异,反映的是自然地理和气候对人语言的塑造与影响,当然,地域方言也总是会受到社会方言的影响。南太行乡村方言整体为北方语系,且十里不同音,以山川河流为分界,即使相邻十多里的乡村方言和风俗也不相同。比如,我们村向西南,沿着盘山路翻过一道山岭,进入武安市地界,乡村民众的方言则出现了大的变化。

武安西部山区的方言,与山西左权方言接近,但又夹杂了邯郸方言。当地民众说话有点啁,也就是舌头打卷且语音多弯绕,前舌音用得多,一般很难听懂。再向北十多里,到今之邢台市信都区所属乡村,其方言与我们这边大致雷同,可又有细微区别。比如“8”这个数字,我们这边接近普通话发音,而这一带的人们,“8”的发言类似“扒”,且语调上扬,发音重,听起来格外突兀。

晋人葛洪《抱朴子•钧世》说:“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方言之中,包含了一方地域民众的风俗文化、世俗心理与精神要求,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采取语气轻重缓急、表达对象的差异、时间和场合的不同,从而形成不同的表达语意与情感告知态度。比如,南太行乡人表述自我身份的时候,在大的方面,自称为“庄户主人”。意思是农民,带有强烈的自卑气息。而沙河市等地则成为“庄屋主人”。两者意思雷同,心理和情感也高度接近。而“山金(部分称为山葛筋)”则是身处平原或稍微开阔之地的农民对于山里农民的一种轻蔑表达,即土气、没见过世面、死脑筋等意。

这是十足的小语种,一个小地方的语言流传,拥有这种语言能力的人极少,若不是王宝强把这种貌似有些“憋巴”的语言带到影视剧中,广为人知,估计再有一万位的语言专家,也不会注意到南太行乡域的这种地域方言、小语种。包括我,尽管多数时候使用半生不熟,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但总是会冷不丁地冒出几句南太行方言。而且,只要和母亲、弟弟,以及其他乡亲们说话或者通电话,我都会自觉地切换回出生地方言。

相对于广阔的世界和人类社会,以及诸多的文化和文明,南太行乡域只是其中的一颗不起眼的“芝麻绿豆”般的烟火存在,它远在深山,也近在人前。得益于顽强的人本主义和对生命(子嗣后代)的看重与珍惜,一直到现在,我们南太行乡域方言尚还没到“灭种”的地步,这实在令人欣慰。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会说,“清荡(早晨)”起来,不是“灰不黜的(阴天)”,就是明晃晃的(白天),“老烨儿(太阳)”照房顶,也照“茅的(茅房)”。等到天黑了,月亮明,星星也明,要是没星星月亮,煤油灯下,啥也能看清。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4期)

责任编辑:王倩茜



作者简介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等刊。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文学地理”系列《沙漠里的细水微光》《黄沙与绿洲之间》《沙漠的巴丹吉林》;“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故乡慢慢明亮》;“成都笔记”系列《中年纪》《成都烟火日常》以及诗集和多部长、中短篇小说等。先后获得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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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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