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从大老庄村过去,是一个废弃了三十多年的砖窑场,一条机耕道弯向田畴。两个小湖泊嵌在田畴中央,如两片残月。田畴在山谷口收拢,数户人烟在树林间若隐若现。机耕道穿过两湖之间,深入逼仄的山谷,滨河村豁然开朗。这是一片丘陵地带,山丘漫卷,针叶林与阔叶林很是茂密,在清早,站在宿舍楼上,我就可以看见白雾从湖面慢慢上涌,扩散,浮在丘陵之上。滨河人骑着四轮电瓶车或摩托车,像一只只竹蜂从竹孔飞出来,去枞阳县城卖菜或做工。
有两年多,我每个月都要去滨河看花。种花人叫胡秋生。他种了茉莉、栀子花、木槿、白蔷薇、姜花、白菖蒲、水仙、百合、白山茶、狗牙花、花毛茛、玉簪等等。他种的花苗,都开白花。我通常在傍晚去滨河,太阳轻轻缓缓下坠,田畴厚重、淳朴。胡秋生也在此时给花施肥、浇水。他背一个喷水器,左手压气,右手举着莲蓬头,水炸出无数根白水线,潽在花叶上。花轻摇,叶颤动。
第一次去胡秋生家,是为他孙子读书的事情。我去安徽枞阳工作的第一年,一日(8月27日)老芮带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叔来我办公室,说:傅校长,这是我老同事胡秋生,他孙子想在你学校读书。
来读书是好事,去缴费报名就可以。孩子读几年级?我说。
读七年级。他没钱缴费,是不是可以免费。拜托你。老芮说。
什么情况呢?我没权利免费。但可以减免部分。我说。
孩子三岁没了爸爸,第二年,妈妈离家,他跟爷爷奶奶生活。你也看到了,爷爷身体不怎么好,供不了孩子读书了。老芮说。
胡秋生怯怯地看着我,也不说话。他穿一件“乐百氏”黄色广告汗衫,袖口脱了线,线头下垂,头发稀拉且半白,额纹嵌入,脸疸黄色。汗衫在他身上瘪下去,显得松大。他垂着手,始终露出微微笑容,脸肉往两边拉,紧眉锁眼,蹙鼻叠额。一种比哭更让人难受的笑容。老芮是做绿化的,我所在学校的树是他种的,也是他修剪的。每次来学校,老芮开一辆皮卡车,装着铁锹、洋铲、锄头、割草机,带两个工人来。老芮来我这儿喝茶,工人修枝割草。老芮的拜托,我没办法拒绝,也没办法答应,就对老芮说:这样吧,我去胡师傅家里看看。
老芮说:那现在就去。在滨河那边,很近。
山谷呈吊篮状,有数十村户,临河依山而居。民房都是三层楼房,外墙贴着白瓷砖,楼顶竖着圆桶的水箱。唯有胡秋生的房子还是砖墙瓦房。房子比较矮,屋檐斜斜地伸出来,被廊柱撑起。檐廊堆着簸箕、木柴、石臼等杂物。院子没有围篱笆,东边屋角有一棵白腊梅,高过了屋顶,冠盖圆大,水坑边一棵肥叶柿,挂着青青饱满的柿子。几只鸡在柿树下扒食,咯咯叫着。一条黄毛狗趴在廊檐下,见了人来,就站起来,摇着尾巴,昂着头嗯呢嗯呢地低叫,又低下头,舔我裤脚,我下意识地惊了一下。胡秋生说:狗狗喜欢贴脚跟,不咬人。
厅堂很明亮,也很闷热。胡秋生从茶壶倒了一碗冷茶给我,说:没有矿泉水,喝冷茶了。我站起身接过茶,说:冷茶解渴。我扫了一眼厅堂,厅堂摆了一张竹躺椅,一张长香桌,一张八仙桌(纱罩罩着剩菜),还显得有些阔落,料理得也干净。老芮问胡秋生:正荣呢?
正荣跟奶奶下田了,我去叫他回来。胡秋生说。
不用叫了。我就来看看,坐一下就走。我说。
秋生叔收入不多,想孙子读个好学校,你就帮帮他,我给你的绿化做好一些,可以了吧。老芮说。老芮看着我笑,嘴巴笑出圆形,像鲤鱼。
这样吧,孩子的学费、书本费,我个人资助。在学校吃饭,也不用交钱。孩子想读书,当然是好事。胡大叔,明天早上七点,你带孩子来学校,我等你。有其他困难的,我们一起克服。我说。
老芮送我回了学校,又和我说起胡秋生。胡秋生在他苗木基地做了二十多年的杂工,拔草、移栽、挖树苗、种树。你也看出来了,胡秋生是个老实人,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响屁。他儿子小茁死了之后,他更不说话了,人也迂了。我儿子读书可以不找你,他孙子读书我就要厚着老脸找你。老芮说。
他儿子这么年轻,怎么就死了呢?也太不经死了。我说。
生死有命。小拙是个泥瓦匠(当地方言:泥瓦匠即石匠),在各个工地做工,做事有一天没一天,也积攒不了几个钱,过了三十岁才结婚。孩子落地第二年夏,小拙得了怪病,腿上肌肉酸痛,后来一天天萎缩。去了上海、北京的大医院检查,也查不出病因。不是渐冻症。医生也说不出是什么病。腿痛了半年多,走不了路了,就用拐杖,拐杖撑了两个月,浑身无力,躺上了床。小拙晒太阳,都是胡秋生背下床的。在床上熬了三个来月,就走了。他走的那天,我一直都在。他靠在床上,吸着氧气,胸口剧烈起伏,鼻孔冒出肥皂泡一样的泡沫。脖子、太阳穴、手腕,暴出胀胀的经脉。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铜铃一样。胡秋生抱着他,抱了三个多小时,鼻孔不冒泡了,嘴唇白了,他攥紧的手突然一下松开了。他老婆一直搓揉他的双脚,怎么搓揉,腿肉也不红了。他就这样走了。以前,我不敢看死人,也不敢看人死。我很畏惧死。看了小拙死,我就觉得死就那么一回事,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了。谁能预料自己怎么死,在哪里死,什么时间死呢?有事就做,有喝就喝,有乐就乐。小拙做了十多年的泥瓦匠,身体石礅一样,哪会想到腿肌肉萎缩呢?小拙走了,第二年,胡秋生的儿媳妇不告而别,也再没回过滨河,不知道去了哪里。胡秋生也没去找。她娘家人也不说。胡秋生受不了失子之痛,也就这样病恹恹了。老芮说。
孩子都读七年级了,孩子妈妈还没消息吗?我说。
这么多年了。哪会没消息呢?三年前,我在横埠镇看到她,她开了小饭馆。小饭馆叫好口福。我告诉了胡秋生。胡秋生也没带孩子去认她。她不认自己的孩子,胡秋生也觉得孩子没必要认她这个妈吧。人真是奇怪,有些事是不能了的,偏偏一了百了。老芮说。
翌日早晨,胡秋生领着孙子胡正荣来了。胡正荣壮实,浓眉大眼,脸也白净。他怯生生地站在爷爷身后。班主任领着胡正荣去报了名,安排了宿舍,回头又来找我,说:胡正荣免试入学,不知道成绩怎么样,他不太说话。
胡正荣的家庭情况,我跟班主任介绍了,说,你多关心他,不要让他有自卑感,培养他自信心,他的家事需要保密。他很需要爱。
……
出品:芳草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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