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访谈录 |王十月 张丽军:我写的是“未来现实主义”——王十月访谈

文摘   文化   2024-11-13 17:02   湖北  




我写的是“未来现实主义”

——王十月访谈

王十月  张丽军 


○○○○
访谈时间:2023年6月13日、26日;2024年7月10日
访谈形式:网络采访
受访人 :

王十月  |  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主编,作家

访谈人 :

张丽军  |  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暨南大学出版社总编辑


张丽军(以下简称“张”):

您在2012年曾发表过文章《我想做怎样的小说》,现在想请您谈一谈您是怎么“做起”小说来的。请问您是为什么开始文学创作,或者说您进行文学创作的初心是什么?


王十月(以下简称“王”):

我1999年开始写豆腐块,从事文学创作的想法是慢慢清晰成熟起来的,最初只是想写点东西发表出来,做个剪贴本,找工作的时候用。但很快不满足于此,开始写小说了。写成的小说在工友间传阅,大家都说写得感人,能从中找出身边人的影子,他们叫我一声“作家”,我觉得挺有成就感。老板也因此觉得我是个人才,让我做些文职的工作。我的写作之路走得还算顺,2000年离开工厂,到当时在广东有着广泛读者基础的《大鹏湾》杂志做编辑,这时才知道,我这样的写作者被称为“打工作家”,而且“打工作家”是低人一等的。于是就想着好好写,改变“打工作家”和“打工文学”被歧视的现状,为“打工作家”正名。我当时接受采访时就说,我要和莫言、余华他们站在同一个标准下PK,不要因为我是打工仔的身份而照顾我,也不要因为我是打工仔而轻视我。到2007年左右,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表达我对世界的看法,记录我所经历的、我所思考的、我所发现的。到这时,我的文学观基本定型,至今未改,我不再在意所谓文学性的评价了,我有自己的标准,知道我在干什么。


能否谈一谈在湖北农村度过的童年时光对于您创作的影响,或者说童年经历与您创作的关系?


童年对我的影响最重要的,一是塑造了我的个性,二是初步形成了我的审美。我童年体弱多病,身体很差,经常突然昏厥,无休止地重复做两个相同的梦,而且有梦游的毛病,这导致我小时候性格内向而拧巴,轻易不说话,说一句能噎死人。我从小就和父亲对着干,大一点和老师对着干,再大一点和村干部对着干,总之,我从小就爱挑战权威,用我们那里人的话说,是喜欢摸老虎屁股,这个毛病,到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没有改。另一方面,我家乡是水乡湿地,在秀美的自然风光滋养下,我的内心细腻而丰富。事实上,我外表看上去比较粗糙,内心却敏感而丰富,从小看电影就爱哭,自己觉得很丢人。母亲早逝,让我早熟。这一切,不仅影响着我的审美,也影响着我的为人处世。我有尖锐的一面,也有温和的一面,不熟悉我的人,可能更多看到我尖锐的一面,而熟悉我的人,可能更多看到我温和的一面。我和身边的世界格格不入,我的同事曾经写文章,说我是“野生的王十月”,我喜欢这种野生的状态,也害怕这种野生的状态被生活驯化。但我终究又是温和的,我是一个极矛盾的人,这可能就是我的童年造就的。


您出生在湖北荆州这个楚文化的发源地,从小在巫鬼文化氛围中长大。请您谈谈小时候印象深刻的民俗,以及巫鬼文化对您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楚人尚巫鬼,我小的时候,农民偷偷信奉巫鬼,家里出了什么事,比如丢了东西,有人生病了,都会去请巫婆“掐时”,再严重的,会请马角来下马,就是请巫师驱鬼。我记得家里贴了许多道士画在黄裱纸上的符箓。对某家人有仇恨,会在其先人的坟上钉桃木桩。猫死了,要挂在高高的树梢上风化。我小时候总生病,母亲常在深夜里为我喊魂。我人生第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是十五岁时写的《做斋》,第二篇是《喊魂》,都是千字文,发表在《石首日报》“笔架山下”文艺副刊上。记忆最深的,是我八九岁时,突然村里人像中了邪一样,夜里偷偷将冷饭团子放到人家的窗台上,自家收到一个,就要送出两个。我母亲带我半夜三更送冷饭团子,所有送冷饭团子的人都不说话,神经兮兮,像梦游一样。收到冷饭团子的则忧心忡忡,也不清楚为了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突然都不送了,大约是冷饭团子越送越多,负担不起了。我家门前有个窑场,住了好些叫花子,一个叫孙婆婆的,据说在丐帮中辈分极高,所有到此地的叫花子都要先去给她磕头。她会巫术,会养蛇,她的蛇听她的话,放到野外,又能听她的召唤回来。这些我都写进了小说中,我小说中有关巫鬼之类的超自然现象的描写,极少虚构,基本上都是源自我儿时所见所闻。《米岛》中的觉悟树,就是我家对面山上的一棵神树,有关这棵树的神迹颇多,因此总有人去拜这棵树。我十五岁时,几个小伙伴要反封建反迷信,决定把这棵神树锯倒,他们约我参加,但我对鬼神有敬畏,没有参加,也劝他们不要干,三个小伙伴不听,花了一晚上将神树锯倒了。树倒在那里一年没人敢动,第二年,一家胆大不信邪的将树干拖回家打家具。后来,锯树的三个人,一个在三年后偷鸡被发现,逃跑时触电而死;一个生病坏了一条腿;还有一个是我堂兄,在外打工几十年,没结婚,十年八年才回趟家,一无所有;而那将树拖回家的,短短三四年间,那家男主人的妻子、一儿一女,全都死于疾病。在许多人看来,这一切似乎是巧合,但在我家乡,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得罪了树神。巫鬼文化伴随我成长,形成了我的世界观——敬畏自然,敬畏一切未知的事物,因此我也对超自然现象充满了好奇。我写小说,写到故乡,自然要写到巫风,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吃饭一样自然的生活。有人说我的《米岛》《活物》《31区》这三部长篇是魔幻现实主义,其实,我觉得叫“巫鬼现实主义”更准确。季亚娅写文章说,“王十月接的是荆江老坟的地气。”我觉得她说得很准确,她能理解我笔下的这些故事,她的家乡和我的家乡很近。


您曾在采访中谈到自己在青少年时期读《肖尔布拉克》《黑骏马》《今夜有暴风雪》,读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的阅读经历。这一阶段的阅读经历,哪些作家或作品给您的文学创作带来了重要影响?


那时乡下人爱读书,至少,我家乡的乡下人爱读书。加之我叔叔是个才子,画中堂、写鹊体字,毛笔字写了一辈子赵孟頫,会十几种乐器。他家里的书很多,还有一些手抄本。那时乡下文学期刊也多,大家你借我的我借你的,有时为了借一本书跑十几里夜路。听说谁家有书,也不认识,几个小伙伴一约,就跑去人家家里借,也不觉得冒失。我是先读到《肖尔布拉克》《黑骏马》,不是《今夜有暴风雪》,是乔雪竹的《今夜霜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发表在《鸭绿江》上的,也许记错了,我没有去查。就是觉得美,觉得神奇。那是一个和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时读书,只要能找到的书,不分喜欢不喜欢,都读,碰到什么读什么。还读过一些外国小说,《呼啸山庄》《简·爱》,一个地主家里有很多的线装竖排本的书,地主家后人没有爱读书的,我去摸了一本《幼学琼林》,繁体竖排,有绣像,因此认识了很多繁体字,在学校里出了名。还读过《笠翁对韵》《麻衣神相》,总之读书很杂。再后来,我上初中时,有武侠小说了,金、古、梁基本读完了。初中住校,晚自习没人管,要么跑出去看电影,偷柑子,偷学校小卖部的一种油炸的叫猪耳朵的零食,再无聊了,就黑灯瞎火讲故事。我很会讲故事,自己编了一个武侠故事,故事背景发生在长江三峡,上课就编故事,晚上讲给同学们听,他们并不知道是我编的。我们乡供销社有一些图书,记得我人生买的第一本书是小人书《西瓜炮》。初中毕业后,不想干农活,就爱看书。记忆最深的,是不知哪里来的一本《存在与虚无》,完全读不懂,如读天书。冬夜,我和几个同学比赛背诗词,我专挑那些长诗背。要说具体哪位作家影响了我,可能都差不多,没有特别的影响。那时看书,就像现在的小朋友玩手机打游戏一样,也是消遣为主。


您曾谈到自己十五岁初中毕业后就在家种地,农闲时就在周边县城的建筑工地打工,而打工回家后,就在家练习古体诗词,一练就是两年时间。请问您从古体诗词里习得了什么,以及古体诗词练习是怎样影响了您的写作?


学古体诗词,是当时师从王子君先生学画,先生说画画的要会写诗,画上要题自己写的诗。在他的介绍下,我去当时的石首老年大学听诗词讲座,老师徐永兵在汉诗界颇有名气,经常在汉诗刊物《一衣带水》,还有新加坡的汉诗刊物上发表诗词,与霍松林、吴丈蜀诸先生时有唱和。永兵先生很喜欢我,一来老年大学都是退休的老爷爷老奶奶,来了个小朋友,他们都觉得稀奇,二来,永兵先生说我有灵气。那时,在县城建筑工地做小工,白天做重体力活,晚上不加班,就到县文化馆跟子君先生学素描,后来学工笔,周末去听诗词课。后来,一个学画的同学,叫黄再林的,介绍我进县城纺织厂当机修学徒。十五六岁,未成年人,干了没多久,车间主任总是骂我笨,受不了这气,就出厂了,再上诗词课,就从家骑自行车到县城听课,雨雪无阻。学古体诗就是纯粹的喜欢,老师将我的诗词推荐发表,我很开心。我初中就读的青山中学,有位老师也爱写古体诗,看到我发表的诗,署名王世孝(十五岁),他认为我的诗是老师改的,十五岁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事实上,老师一字未改。因为要学写古体诗,最大的收获是因此读了很多诗,不是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吗?那时记忆力又好,《春江花月夜》读几遍就能背诵。但我当时最喜欢的,却是《古诗十九首》、陶渊明、李贺、李商隐,当时不那么喜欢李白,更不喜欢杜甫。也读了两本外国诗,《莱蒙托夫诗选》和《济慈诗选》,另外,流沙河先生编的《台湾诗人十二家》我很喜欢。第一次读到郑愁予的《错误》,觉得写得真好,“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要说学习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似乎也说不清楚,十五六岁,并没有明确的学习目标,就是没有学上了,渴望学到更多的知识。那时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会写小说,当时更想成为诗人。现在回头看,也算是有点童子功吧。不然一个初中生,突然开始写小说,语言会成问题,当年打下的这点古文基础帮了我。


您能分享一下初中毕业之后在佛山、东莞、深圳、广州等地打工的经历吗?这种经历对您之后的文学创作带来了什么影响?您觉得自己早期的文学作品被怎么归结更为恰当:是打工文学,还是现实主义文学?


这个谈的次数太多了,每次的访谈必然谈及。初中毕业,先是农闲时在家乡周边的建筑工地做小工,在县城纺织厂短暂做过机修学徒,后来就跟一个初中同学出门做小贩,咸宁、孝感,后来到汉阳,做得很失败,同学就说回家吧,他哥在家承包了一个湖,他要回家养鱼。他回家了,我留在武汉找工作,差点被骗去黑砖窑厂,半路上感觉不对劲,逃了。我警惕性还是挺高的。后来进了时装公司,因为有点美术基础,成了一名手绘师,遇到了另一个人生导师傅泽南,他是大画家,也是公司老板,他赏识我,说要将我培养成湖北最牛的青年画家。但当时并没有画画的条件,工余时无聊,写了篇随笔,他看到了,大为赞赏,于是,在他的影响下,我读了一些法国文学作品,左拉、雨果和巴尔扎克。他说我太内向,逼我做销售,算是练了我的胆,也练了我的口才,我现在变得爱夸夸其谈,都是做销售那会儿练就的。后来到广东打工,那是我第一次到广东,时间不长,却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有些事如今讲来,觉得像是虚构的小说。我后来写打工生活的小说,基本上就是那段时间的经历。不仅是经历,那段时间的生活,让我看社会的问题有了不一样的角度。因此可以说,童年的经历,打工的经历,共同塑造了我。至于我的作品该怎么归纳,是打工文学,还是现实主义文学,我都不太在意,因为都不太准确。我写了打工,但我不仅仅写打工,我写现实主义,但我不仅仅写现实主义。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5期)

责任编辑:王倩茜



作者简介


  王十月,1972年生于湖北石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广东省作协副主席、《作品》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发表出版有长篇《无碑》《如果末日无期》《不舍昼夜》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数十种,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

  张丽军,山东莒县人,现任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暨南大学出版社总编辑,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曾任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院长、文学院副院长,山东省齐鲁文化英才,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兼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新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广东省现代作家研究会副会长等。迄今已出版著作10部。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报刊发表论文300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主持等省部级项目10余项;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省部级奖励10余项。在20世纪乡土文学研究等领域有较大影响。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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