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风云 零一｜遗孤的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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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2023-08-06 10:00
北京
北纬35-36°41'度，西经81°37'－90°28'度，横跨195公里的密集水网，纵跃710公里的肥沃平原，总面积接近11万平方公里。1567年，西班牙探险队船长胡安·帕多（Juan Pardo）沿着密西西比河一路挺进，与居住在当地的切诺基族村落Tanasqui（田纳西克，意为蜿蜒曲折的河流）相遇，这片土地因此在当时争相对外侵略扩张的殖民者中得名，长达一万两千年的平静在现代文明的枪炮声中迎来了终结。阡陌的农田与亘古的森林里，藏着另一个国度。阿帕拉契山脉南缘的深邃峡谷与泓阔的田纳西河交织，在万里平川的北美大陆上构建出了少有的山水相连与错落起伏。![]()
大烟山国家公园 Great Smoky Mountains National Park如今，相比东西海岸勾人魂魄的声色犬马，田纳西的美梦极尽乡愁：猫王在孟菲斯的雅园里沉眠，比尔街上的蓝调彻夜不息，年仅16岁的泰勒·斯威夫特在2006年登上了大奥普里（Grand Ole Opry）的舞台，一位「村妞」，如此开启了21世纪美国最流光溢彩的艺术生涯之一。这片壮丽的无垠沃土上，回荡、飘扬着的，不只悠远的民谣，也有烈酒的醇香。数百年间，一代代制酒人不辞辛劳地将田纳西的一切湖光水色、山川表里都精心萃化成了美酒。我们的故事，就从大家都熟悉的那瓶酒讲起。1860年，亚伯拉罕·林肯当选美国第16任总统，关税保护与宅地法被以明文的形式公布在了他的施政纲领中，宣告着北方的工业城镇赢得了这场经济模式斗争中的政治胜利。然而没有任何一种固有的经济秩序会安然的接过未经硝烟与钢铁洗礼过的死亡通知书。7个南部种植园州：南卡罗来纳、密西西比、佛罗里达、亚拉巴马、佐治亚、路易斯安那与得克萨斯先后脱离美国，成立临时议会。1861年2月8日，美利坚联盟国（CSA）又称美利坚邦联成立，于次日选出杰斐逊·戴维斯为首任总统。![]()
CSA国徽；Deo Vindice是其国家格言联盟国派出代表到华盛顿，为那不可能到来的和平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无力且无果。1861年4月12日，邦联将领皮埃尔·博雷加德向南卡罗莱那州查尔斯顿港的萨姆特堡开火，美国内战就此打响。命运的狂流汹涌而来，田纳西人凯勒威·丹尼（Calaway Daniel）带着最年长的两个儿子告别家人，扛起恩菲尔德步枪，加入了邦联军的队伍。他们能躲过石河战役（Battle of Stones River）的枪林弹雨吗？又能否逃出奇卡莫加溪流边（Chickamauga Creek）漫天的炮火？很不幸，答案都是否。丹尼兄弟在不同的战役中身殒，他们的父亲凯勒威最终也于1864年匆匆离世（一说1863），未能走上归家的道路。美国内战历时四年，造成了超百万人的伤亡，但这场战争中最危险的不是更先进的武器，而是在落后医疗卫生条件下肆虐的病菌：北方伤亡中的63%和南方伤亡中的71%都源于感染与疾病。火药与钢铁没能征服凯勒威，但肺炎夺走了他的性命。凯勒威·丹尼共有十三名子女，他和前妻露辛达（Lucinda Cook Daniel）所生的第十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叫做贾斯帕·牛顿·丹尼（Jasper Newton Daniel, "Jack" Daniel），昵称杰克。这是我们今天故事的主角。
杰克小时露辛达便已离世，战争又带走了他的父亲。早早失去了生身父母，或许也是杰克·丹尼出生年月不详的原因：他身后的墓碑上标为大致1850年；2004年出版的他的个人传记作者考证其生于1849年；田纳西州立图书馆的资料认为他出生于1846年，这也是唯一一个能和其生母墓碑对应上的时间——然而，连Lucinda墓碑上的信息我们都无从判断是否准确。无法确定的年日映照着飘零在尘世间的孤儿，投下茕茕孑立的身影。战火带走的不仅有生命，还有人与人彼此间的温情。杰克的继母家里也食不果腹，从而也再没了杰克的位置。矮小的少年默默收拾好行囊，头也不回的告别了过往。名为丹尼·考尔（Reverend Daniel Call）的路德宗神父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杰克。巧合的是，二人的名讳中都有Daniel，这个名字源于圣经上的先知但以理，意为「神来为我裁夺」，二人的相遇或许也是神明的指引。神父经营着一家杂货铺——显然，在那个北美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信众的捐献无法支撑神职人员的生活。不过，当时的杂货铺承担的职能也远远超过现代的社区便利店，几乎能为顾客提供所有生活必需品。得到神父收留的杰克，全身心地投入在神父交给他的工作中。因为他工作踏实、态度认真负责，考尔神父很快就决定，让年轻的杰克学习自己最重要的盈利业务：蒸馏酒。考尔神父的农场里，有一名精通酿酒与蒸馏的黑奴，名叫内森·格林（Nathan Nearest Green），杰克正是向这位「Uncle Nearest」学习了关于威士忌的点点滴滴。据记载，内森·格林在《解放黑奴宣言》之后，仍然选择留在蒸馏厂继续工作，由此可见他对蒸馏这项工作、这份事业的热爱。或许这也说明，对自我生命意义的向内寻求，远比外部社会强加的政治身份更能定义一个人的价值。内森的三个儿子后来也为杰克效力，直至今日仍有内森·格林的后人在从事田纳西威士忌的生产。2017年，其后人成立了以Uncle Nearest命名的威士忌品牌年轻人对知识有极强的消化能力，在考尔神父与内森毫无保留的教导下，杰克·丹尼很快成为了烈酒方面的行家里手。他工作之认真也体现在蒸馏厂保留至今的标语上：Every day we make it, we'll make it the best we can.到了1866年，不到20岁的杰克·丹尼就成为了考尔神父蒸馏厂的合伙人，相关文件里，酒厂此时已经更名为Daniel & Call Distillery 丹尼和考尔蒸馏厂。如今我们看到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瓶身上的1866年，指的正是这个时点。但酒厂生意日渐兴隆却给了考尔神父巨大的压力，路德教会跟他的妻子都认为，蒸馏厂的生意有损一位神父的尊严与体统，他不得不在酒厂与教会之间做出抉择。迫于压力，他退出了跟杰克合作的蒸馏业务。1875年，注册文件表明「杰克·丹尼」正式出现在一家合法蒸馏企业的名号上——此时杰克开始为自己打拼。杰克的良师益友内森·格林，则作为蒸馏师支持杰克挺过了独立经营初期的困难。数年的悉心经营下，到了1880年代，杰克·丹尼已经成为摩尔郡的第二大蒸馏厂，在美国南方积累了众多忠实的客户。1884年，杰克也开始为蒸馏厂做更长远的打算。他看中了一处绝佳的地皮：有一处纯净泉水，经层层石灰岩过滤从地下贯穿而过，常年维持在华氏56度；而更重要的是，这里离他出生的地点，仅仅只有5英里的距离。
年少离家的杰克，或许重新找到了归宿。他将多年的积蓄与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2148美金遗产全部用在了购买这片土地上，并在其上建立了以自己命名的杰克·丹尼蒸馏厂。这座蒸馏厂伫立至今。![]()
蒸馏厂今日的游客中心到了1904年，杰克·丹尼看到了一个新机会：圣路易斯世博会（St. Louis World's Fair）将是一次规模空前的国际盛会。它由近代著名景观设计师乔治·凯斯勒（George Kessler）一手规划，占地面积超1200英亩，从1904年4月到12月连续举办8个月之久。杰克·丹尼威士忌也在这次来自62个国家的两千万人次参与的展会里充分展示了自己出色的品质，揽获金奖，第一次将自己的品牌声誉推向了国际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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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丰斯·慕夏为规模空前的世博会创作的海报，今日已是艺术瑰宝然而，随着杰克的生意达到了顶峰，一场将要席卷这片土地的疯狂海啸，也在暗流涌动，日渐成形。禁酒令团体，最初只是一群怀揣极端思想的边缘宗教人士，影响力仅限于美国两党内部底层选区的虔诚政客和部分社会进步主义者，但当他们的规模人数逐步增加，一群腐败政客和与之相关的阴暗势力，便萌生了将之利用的企图。禁酒令团体的影响被迅速推广到基督教妇女节制联盟，一群卫理公会、浸信会、基督会信徒们，便组织起了「反酒吧沙龙联盟 Anti-Saloon League」。局面愈演愈烈，此时已经是成熟商人的杰克·丹尼，洞悉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积极组织其他同样担忧的酒业从业者，试图阻止这个头顶「爱与仁慈，责任与信仰」等诸多光环的群体，在无知与狂热中带领全体美国人仰天唾面。
在杰克于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市组织的威士忌行业第一次反对禁酒团体集会上，参与者就包括了詹姆斯·宾（James Beauregard Beam）——也就是今日的金宾Jim Beam本尊、泰勒·萨缪尔斯（Taylor William Samuels）——也就是"Bill" Samuels，美格波本配方的创造者。自左至右：James Beam, Jack Daniel, Bill Samuels
不幸的是，杰克的健康状况无法支持他继续战斗下去。不明原因的病变由他的左脚脚趾开始（有无法确证的传言说，暴脾气的杰克因为忘记了密码怒踢保险箱而脚趾受伤）渐渐蔓延开来，导致他的整支左腿不得不进行截肢。1907年，当杰克最终力有不逮时，他不得不为自己找寻接班人。出身贫苦的杰克并未组建家庭，也没有孩子来继承自己辛苦打拼而来的产业，杰克·丹尼便选中了姐姐乔西（Finetta Josephine "Josie" Daniel Motlow）的孩子、自己的外甥莱蒙·莫劳（Lemuel Oscar "Lem" Motlow ）接管了蒸馏厂。有金融背景的读者们一定对1907这个年份印象深刻。当年10月，蒙大拿州铜业巨头 奥古斯都·海因策（F. Augustus Heinze）及其兄弟奥托启动了一次操纵联合铜业公司股价的行动，并从那时纽约第三大信托公司尼克伯克信托借入大量资金。但对市场形势的错判导致行动失败，从而引发了尼克伯克信托公司的破产和银行业的系统性挤兑。在本就紧缩的经济环境与动荡的市场条件下，大型信托公司倒闭引发的恐慌情绪蔓延开来导致大量的银行企业倒闭，该事件在之后被称为1907年美国银行危机。这让老杰克在内的企业家和每一个普通人都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1907年，银行业挤兑后，上门讨债的人群关键时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是当时已极富盛名的传奇银行家J·P·摩根。他展现出气魄与手腕，用自己的财富与影响力带领金融同僚控制住了危机的蔓延。然而，这位传奇人物这次收获的却不是鲜花和掌声。众议院银行和货币委员会质疑这场危机是精心策划的，其目的就在于摧毁信托公司的信心使银行收益，他们组建了调查货币信托的特别委员会，将这位不止一次拯救了美国银行业的泰斗推上了审判台。摩根在极差的健康状况下仍坚持到委员会作证，并接受了撒缪尔·昂特迈耶（Samuel Untermyer）长达数天的拷问。
正是在这场问询会中，J·P·摩根留下了振聋发聩的名句：昂特迈耶：商业信贷的最主要基础难道不是金钱和财产吗？J·P·摩根：人品比金钱重要，比任何东西都重要，钱是买不来人品的，只要还在基督教国家，我不信任的人就休想从我这儿拿走一分钱。这样有力的语言，重振了人们的信心。而这场危机，也最终促成了美国联邦储备系统的建立。如果说J.P.摩根是力挽狂澜的那只手，那么杰克·丹尼就是抚慰人心的那只手。尽管自己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杰克·丹尼仍然拖着仅剩的一条腿，游走于城市里的沙龙和餐厅——他在为未曾相识的人们，送去一轮又一轮的威士忌。杰克在以自己的方式，安慰在危机中惊慌失措的灵魂，告诉大家银行业的危机会过去。两人同样年迈、历尽沧桑，却在风云变幻的年代，为动荡中的人们竭尽全力地遮风挡雨。然而，为众人抱薪者，仍然要面对风雪。回到杰克的主业，田纳西州政府在1909年连续通过两条禁酒相关的法案，事实上先于美国国家层面开始了禁酒令。接班人莱蒙代表杰克·丹尼蒸馏厂一路上诉到联邦最高法院，但这最终被法院裁定为一场没有结果的挣扎。病骨支离的老杰克，也没能等到自己白手起家的蒸馏事业的转机。1911年，这位战火遗孤，最终倒在了血毒症的面前。病榻上的他留下了「One last drink, please/让我最后再来一杯」的遗言，便永远安稳地醉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