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一
一直到了四月,春天似乎才想起塞外,于是一脚跨过长城,抵达阴山脚下的呼和浩特。
去城中森林的路上,见丁香枝头缀满新奇的眼睛,在风中左摇右晃,好奇地张望着崭新的人间。但那不是花朵,而是绿色的芽苞。满城飘香的丁香花,要再过半个月,才会缭绕大街小巷。
桃花不畏风寒,这时节已经开满了青城公园、满都海公园或者公主府的角角落落。沿街的老旧小区里,隔着锈迹斑斑的栅栏,也会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桃花,探出身来,细细聆听着市井的声响。蹒跚走路的老人经过树下,总是会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一簇明亮的桃花出神。或许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桃花了,所以心中便涌动着哀愁。这新生的娇嫩的花朵,让他们忆起模糊久远的往昔岁月,那时他们带着满腔的激情,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聚到这座北疆的城市,仿佛只是梦境一场,醒来白发苍苍,人生倏忽而逝,只有桃花年年依旧,笑看春风吹遍大江南北。
年轻人并不关心桃树下老人的惆怅,他们纷纷涌向热闹的景区,在人头攒动中消耗着躁动的生命。我尚未衰老,但也不再年轻,于是避开喧哗,带女儿阿尔姗娜前往城中森林。
这片偶然间误入我视野的城市森林,是内蒙古林科院的树木繁育中心,建于1954年。但因未曾开发的缘故,得以幸运地保持了森林的生态样貌。虽然早已对市民开放,但只有真正喜欢安静的人,才愿意走进这里,在没有摩天轮、游乐场,也没有假山假水的天然树木园中,与每一株自由生长的大树或者灌木,一一问好,并记住它们的名字。
这是春天。我和阿尔姗娜与这里的一草一木已经相识四年。春风早已吹遍这片丛林的每一个角落,但如果不弯下身去仔细观察,放眼望去,整个树木园依然是冬天时的肃穆与沧桑。红松、黑松、白皮松、长白松、樟子松,这些顶着沉郁的绿色度过漫漫寒冬的常青树,开始在阳光下抖落一个冬天的尘灰,将一抹新绿从根基输往枝枝蔓蔓。于是黯淡的松针忽然变亮,干枯的野草睁开惺忪的睡眼。持续几个月的大风,仿佛消失了一样,鸟的鸣叫声因此愈发清晰。肥胖的喜鹊在枝头欢快地跳来跳去,麻雀则在阳光下,与同伴叽叽喳喳说着闲言碎语。
即便已经落下两场春雨,依然没有唤醒蚂蚁和蚯蚓。只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小小的飞虫,不知是许久没有见过人类,觉得好奇,还是因为我们的气息迥异于植物,让它们兴奋,不停地追着我们飞跑。阿尔姗娜皮肤娇嫩,最怕蚊虫叮咬,于是在空旷的草地上啊啊叫着,伸开臂膀飞奔着,试图甩掉它们。飞虫却被喊叫的阿尔姗娜点燃了激情,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仿佛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这片草地是废弃的婚纱摄影基地。起初,人们试图开发树木园,于是安置了许多道具,又搬来一块嶙峋的怪石,刻上爱情的誓言。但是年轻人对现代气息的公园更感兴趣,也或许摄影师无法把握丛林的野性之美,他们的镜头不能同时捕获美人的娇羞和直插云霄的白杨的威严。最后,摄影师对除了树木还是树木的城中森林生出厌倦,年轻的恋人们也看不出——被雷电劈倒的树木就地做成简陋的木凳这种朴素的设计究竟有什么美感,于是人们纷纷撤退,不再前来打卡拍照。树木园的管理者,一群只知道埋头研究裸子植物、被子植物、沙生植物和水生植物的知识分子,也对所谓的开发失去兴趣,最终将那些道具扫地出门,让这片被树木包围的空旷草地,因为失去人的进驻,重现自然的蓬勃苍凉之美。
就在这片被人们遗忘的草地上,我看到春天悄无声息行经的足迹。一层薄而亮的绿色,缓缓流淌过地面。冰冻了一整个冬天的草地,舒展着僵硬的肌肤,睁开眼睛,与春天的阳光怦然相撞。
再将视线抬高一些,人们会看到一身鹅黄的迎春旁边,有一片低矮的灌木,已是绿意朦胧。这一层绿仿佛柔软的轻纱,虽然遮不住灌木清癯的骨骼,却让灰色的枝干变得轻盈而又富有力量。如果靠近一些,凝视每一根风中晃动的枝条,会听到汩汩流淌的声响。这声响细微而又宏大,犹如从地心深处开来的列车,轰隆轰隆,一下一下将春天叫响。
就在我以为是废弃的沟渠里,地下水正沿着四十年前修筑的道路前行,并与途经的每一株草木问好。我和阿尔姗娜各自捡起一段枯枝,拍打着水面,试图阻挡那些被裹挟着向前的落叶、尘埃、羽毛或者野果。秋天死去的枯枝败叶,又在这个春天化为新的生命。一枚松果成为蒲公英细长的叶片,一片羽毛化入白杨遒劲的根基,一块树皮沿着忍冬的枝干一路向上,一段柳条被鸟雀衔起,筑成温暖的巢穴。生与死跨越坚不可摧的界限,融为纳阔一切的空。
我们久久地蹲在水渠边,并在寂静中听到无数的声响。一只鸟儿正将歌声奉献给爱情。水与水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互相打探彼此看到的天空和大地。风与树叶在窃窃私语,交换一整个冬天的见闻。地下十几米深处的树根,借助于擎天的巨笔,为去年的云朵写一封书信。落满尘埃的秋千模拟着孩子们的动作,在风中起起落落。两个老人坐在阳光里下棋,棋子在棋盘上发出孤独的碰撞。
大风又起来了。一片云的影子落入渠中,又被风快速地卷走。春天真是寂寞啊,满目荒凉的寂寞。
二
我和阿尔姗娜被一根蛛丝挡住了去路。
这是夏天,林中树木茂密而又幽静。树荫遮住北疆的烈日,也将城市的喧嚣重重阻隔。人们一脚踏进树木园,仿佛进入梦中的王国。因为闷热而模糊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凉意沁入肌肤,将所有躁动不安的细胞一一抚慰。人们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脚步也变得轻快。于是天地间被忽略的事物,化作闪亮的珠宝,重新被人们发现。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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