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中国房间•强烈光线
2023年10月29日。看望母亲之后，从太湖西岸的宜兴丁蜀镇大姐家，开车返回太湖北岸的无锡。这次，不走惯常的大道，认准大方向，专挑连接村落与村落的乡间机耕路走。瞬间，便又置身于亲切又巨大的江南空间之内。
此季，在这个巨大空间之内，整个身心，感受到强烈光线——南方成熟稻子的金黄色光线。田野和人家大小不一的晒场上，全部是稻子：田野里，是尚未收割的金黄稻子，或是已经收割但还没有运走的金黄稻子；晒场上，摊晒着的是已经脱粒完毕的金黄色饱满稻谷。浓烈野拙的暖色调，视线里呈现并充满的，是梵高版中国江南乡野图。这些已然收获或等待收获的南方粮食，貌似寂静，实则每一束、每一颗，都在呼啸着弥射金黄色的喜悦光芒。
在决定性的成熟稻子金黄色的光线光芒中，其实，还夹杂有其他的微光：农舍旁边树上累累柿子的红光，或新或旧的石灰墙的白光，屋角一丛无人管顾、兀自烂漫的秋菊的黄光……你将车停在某个不知名村落背后的机耕路上，在无限广大又感觉无限收缩的原生态田野上，金色的、收获的光，携带新稻草激人的清香，尽情沐浴着你，浸透了你，并且，照亮了整个南方。
中国房间•西湖
西湖仍在荡漾。“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西湖，春阴天气中，仍在我的眼前满幅荡漾。但是，“柳浪闻莺”的春季柳浪中，充满的已经不是莺声，而似乎全是永远不歇的市声；“断桥残雪”，这个季节当然不见白雪，在西湖和湖畔宝石山的衬托之下，坚固完整的“断桥”上，挤满的是密密人足——插足之地，确实已经没有，人只能随着桥上人潮，慢慢向前移动。
之前，从凤起路地铁B口出来，走孩儿巷，在名列网络推荐的杭州馄饨必吃榜上的“曹盛记”馄饨店内坐定。点一碗当季的笋尖肉馅馄饨。瓷碗内的馄饨汤，清淡而鲜美，但馄饨馅明显用的不是笋尖，感觉有渣。对面桌旁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点了一盘拌面和一碗小馄饨，一边用手机絮絮直播给远方女友：我吃的是什么，下午准备去看城内大运河，见面时要送你一个榨汁机等等。孩儿巷有时尚小店和纷杂鲜艳男女。穿过一段武林路，再拐上龙游路，这里据说是武林夜市所在地，路当中也是长长的各式摊铺。煎炸油烟玩具首饰杭州特产游客喧嚷交混于龙游路内。做过西泠印社社长的沙孟海，旧居就在这条路侧，这是一幢中西结合的坚固青砖别墅，宁波人沙孟海在此居住了整整四十年。进去转了一圈，书法多为复制品，看其字，功力当然深厚，但书法风格好像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出沙氏旧居，没走几步，就是杭州城的环城西路，天下闻名的西湖，周长约十一公里、平均水深两点五米的西湖，就在路的那边。西湖古老又新鲜的水气息弥漫过来，但环城西路上行驶如急潮的车流，阻挡并切割了人群亲近湖水的迫切之心。警察在费力维持交通。终于，斑马线那端的绿灯亮了，汹涌的人流，瞬间又切割并静止了钢铁的车流。随着人潮，我又一次抵达来过很多次的西湖近旁。西湖在荡漾。这座曾经是南宋“行在”的临安古城，也在西湖天光般的荡漾中晃动。西湖水质不错，在岸边我看见湖水中有成群的穿条鱼在游弋。湖上散落着游人划桨的小舟，也有堂皇富丽的画舫。湖岸线的树荫下，游人如密密之鲫。在一棵高大法桐树下的四围条石上坐歇。眼前是观湖人潮，身旁也满是坐歇之人。近侧坐着的人起身离开，一对年纪很大的母女（应该是），即刻占据了空出来的位子。瘦弱的老太坐在轮椅内，已过退休年龄的女儿，将推着的轮椅停止在条石前。身旁的这对母女，或许就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她们可能已经习惯了每天这样的功课，从开始到来直至我起身走开，她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母亲坐在轮椅中静静看西湖人潮，坐我近侧的女儿，则一直低头在看她的手机。除了这对年老的母女，一位年轻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则在发出喧吵：孩子仰着头，大喊着在看法桐枝杈间敏捷窜动的小松鼠。西湖岸边的树上，原来有这么多松鼠，它们或飞快移走，或安然趴伏枝上，好奇注目这热闹的人世红尘。穿衣袂飘飘彩色汉服的姑娘，在湖边互相拍照，或站或蹲做出各种自觉好看的表情。一群东北口音的男女像风一样涌过眼前，其中一人的声音是：啊，西湖，我已经很多年没来了！过超级拥挤的长长断桥，在白居易的白堤边上，有戴棒球帽的父亲领着儿子，在简易钓鱼。何谓简易？父子的钓鱼工具，只有一根没有竿的渔线，绿色的几颗浮子靠在近钩处，鱼饵是一只结实的小面包。父亲将手指捏实的小颗面包鱼饵帮儿子装上钩，稚气的小儿子便将钩用力甩向湖水。瞬间，穿条鱼竞相来啄，绿色浮子沉入水内，男孩随即拉线，一条闪烁银光的西湖小鱼，便挣扭激跳在视线，可惜的是，在半空中鱼终于挣脱落水，引得男孩懊憾大叫。我默默看了一会儿钓鱼的父子，便重新折返断桥。断桥桥堍靠北山街，有很大的“云水光中”公共亭子。亭内一圈，坐满甚至站立了众多观众或游客。亭内有音箱，亭子中央，是唱歌跳舞自娱自乐又兼带表演性的老年男女。此时，一个从中年迈向暮年的妇女正在拿着话筒唱歌，她的身边，是两个伴舞的同性同伴。歌曲有着鲜明强烈的节奏，伴舞者的舞蹈，同样节奏鲜明强烈。唱歌妇女的长裤异于寻常，是无数黑方块白方块拼接而成的紧身喇叭裤，妇女的身材保持不错，臀、腰、胸比例依然合适，她显然也自觉于此，在不羁型风格的演唱中，骄傲地进行自身展示。妇女唱毕一曲，她的朋友、坐在一旁、已经发福的老年男子上场，有人对他说：音响好像不是太好。他握着话筒自嘲：我又不是周杰伦……这是西湖边真实的世俗和日常。
浓密的西湖暮色，很快从浓密的春天树冠之间蔓延下来，从近旁宝石山上始建于五代的保俶塔顶蔓延下来。北山街上，仍然是人潮人潮人潮和车潮车潮车潮。但是突然之间，世界在我的主观中奇异地寂静下来。我想到明末张岱所看到的西湖，大雪之后“湖中人鸟俱绝”的西湖，“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的西湖。是的，每天来临的午夜，会收走一切人世喧嚣，收走雷峰夕照、南屏晚钟、三潭印月、花港观鱼、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岳墓栖霞、平湖秋月、断桥残雪、北街梦寻。彼时的西湖，是一个我们不在的平行世界。只有巨幅银色的纯粹湖水。月光照耀下，传说中美丽的白娘子和小青，冉冉升出湖面，凌波微步。只是，许仙不见了。无边的寂静中，月光照耀她们。西湖呈现的，是红尘繁华之外的，深深孤寂。
……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一审：李 娟
二审：张好好
三审：邓 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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