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我这个人其实有一点迷信。对着稿约,常常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呆望电脑上空白的Word文档茫茫然,就像我家的猫(名叫拿铁)便秘,坐立不安。这时拿铁在家里上蹿下跳,一次次冲向猫砂盆,踢踏抓挠。我学不来它,我的办法是开车出门找地方沾沾灵气。以“木剑客”之名编武侠杂志时,我常去武当山,南岩、紫霄宫、金顶更是被我爬了十好几回,那时踯躅在三天门、二天门、一天门之间的清幽山道上,好像张三丰真人的法身还在,我在他老人家打太极拳的山林里呼吸,回来就可以涂抹几笔《绿林记》。现在写散文,张老师估计不会理我了,我去的地方,有襄阳的岘山、随州的城南,这是欧阳修来过的;黄州的赤鼻矶,苏轼嘛;鄂州的西山,苏辙与黄庭坚嘛;安陆白兆山,李白嘛;加上前面讲到的红安天台山,李贽、焦竑和天台三耿嘛。我还去过公安县,那里有公安三袁,宗道、中道葬在孟家溪镇,宏道葬在章庄铺镇。踏勘先贤们的脚印,对文字便秘症,还是蛮能治愈的,起码能写几笔游记,东扯西拉,也可敷衍一点文债。这几年,我新去,觉得疗效还挺不错的新地方,是蕲春县的蕲州镇。
下午走武汉到黄石的高速,沿长江南岸,过黄石长江大桥,江北就是黄冈市的浠水县、蕲春县、武穴市、黄梅县,大别山的西南麓。出武汉后,江水大概的流向,是自西北向东南,左岸新洲、黄州,右岸鄂州、黄石,穿过大别山系与幕阜山系间的丘陵与低山,总体来说,离大别山疏远,而迫近幕阜山。由大别山里流出的河流,曲折而长,滠水、倒水、举水、巴水、浠水、蕲水都是如此;而江南右岸,河流短促而少,多湖,城中多山,武昌、鄂州、黄石皆若是,它们对岸的汉阳、黄州、蕲春,山丘就少得多。车到蕲春境,下沪渝高速,转上205省道,向左是蕲春县城所在的漕河镇,向右就是蕲州大道通向的蕲州镇。蕲水入长江的河口,从前是蕲州府,后来做蕲州县,今天在地图上已经回退到了蕲州镇;不过是数百年,王侯名州,连降三级,由正厅来到副科,还是蛮酸爽的。做公务员,跑生意,买股票的旅客,不爱来这里,我们这样的穷酸文人,怕个啥。
沿蕲州大道向前,过蕲水桥,就进入了蕲州镇,继续向前一两公里,蕲州大道弯曲右拐,迫近长江江堤,在江堤之下转向正南,道路收窄,坑洼不平,出镇,往东南方向武穴黄梅去。我在携程APP订下的李时珍药膳酒店,就立在蕲州大道与江堤交会处,再往南数百米,左拐向东,即可由“蕲州古城”的牌坊,进入仿古翻新的“博士街”,来到北城门,进入小镇的中心。虽然挂出来“药膳”这样的招牌,这个酒店主打的业务,并不是养生,它与许多城镇的酒店一样,主要是承包当地乡村的婚宴,所以住该酒店期间我常常是由一脸睡意的前台服务员那里取到房卡,与来吃席的乡亲们一起挤在电梯里,他们揣着红包去二楼大厅里赶场。一路开车,我满脑子都是《西游记》,这时候跳出来的想法是,要是猪八戒现在娶高翠兰,估计也会在这样的乡镇酒店里办婚礼,这些朱大伯高大姨们,在声光电影的婚宴后再回到电梯里,酒足饭饱,一个个都会喝得脸红红的。我去五楼客房里投宿过夜,客房正式的用途也可作婚房,所以房间明亮宽敞,还贴着不少“囍”字。一张大床占一半空间,窗前的麻将桌也占一半空间。我一般是将麻将桌当书桌用,其实很不错,座椅舒服,桌上毡子也厚实,更好的是由天花板垂下来的四方形装置既是换气的新风机,又是照明的灯柱底座。在此客房结婚的小夫妻招待好来访的姑舅伯婶,麻将是刚需,他们一边抽着各品级的黄鹤楼烟,一边要将条索筒万看明白,头上的这个装置是一流的,现在我在下面读读书,写写字,当然也很不错。我还想,要是这个新风机能装进太上老君厄困孙悟空的八卦炉里,估计悟空这家伙也不会害眼病,弄成个火眼金睛。
拉开铁锈红的窗帘,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开向正南,窗外江堤,堤下就是自北向南涌流的大江。向西,是黄石市大冶市阳新县屏风般的山岭,其中西塞山、铜绿山,都鼎鼎有名。夕阳在群山中下降,晚霞如同锦绣,映照在江面,江面上轮船大小不一,来去如梭。打开行李箱,支起笔记本电脑,将书包里的书摆开,有一点工作间的气氛,我就赶紧下楼吃饭。在电梯里,去八戒婚宴打秋风的念头会一闪而过,我终究敌不过脸薄,电梯继续向下。走出酒店,右拐入朝向江堤的小街,街上有一个小饭馆蛮不错的。一对中年夫妻打理,男将炒菜,女将端盘,各色江中鱼,煎熬炸煮。本地人全家来吃饭的也不少,他们用一种更加难以听懂的黄冈方言,讲一天的见闻。我慢慢地在方言阵里,吃小鱼,用一次性塑料杯喝一点啤酒,用纸碗与方便筷扒几口饭,然后去江堤上鼓腹而游。
八点钟,酒店背后的河堤,绿草白杨,正是一天中小镇最热闹的所在。人们在星月下,太阳能灯柱旁,沿着堤面或向南,或向北散步。旧码头的水泥平台上,开辟出简易舞池,老年与中年男女相约跳着交谊舞,父母带着小孩蹲在大塑料盆前面钓密密麻麻的金鱼。年轻人则三五一伙,坐在烧烤摊前吹牛,椒盐孜然的香气里,他们等头发染得金黄的摊主将一把把羊肉串递到小桌子上。有好几个地摊,卖鞋袜、气球,可涂色的石膏像,老杂志、旧书。舞池转动的彩灯、舞曲,像江面上的波涛与吹来的风一样,摇动着这些人。这些摊点,还是蛮有活力与热力的。显然像我这样的外地游客并不多,所以会被他们投来奇异的眼色。如果外地游客涌来,晚上也到江堤上走动的话,一定会有层层累累的出售蕲艾的摊点吧。蕲的艾已经大名鼎鼎,艾灸馆在武汉开得到处都是,打的都是蕲州的招牌。我其实还想建议卖气球摊点的小姑娘,除了卖奥特曼、喜羊羊、光头强气球之外,也可以卖一点金箍棒、九齿钉耙、降妖宝杖气球,毕竟,这三样宝器,它们的光芒,就曾闪耀在四百年前的玉华州荆王府。在微信步数里走到五六千步,回到酒店的房间,在麻将桌上的电脑里,百度,翻看县志材料和知网上的论文,与高德地图和带在身边的地图册对照,我作着明后天去研学的计划。李时珍墓园,北城门,凤凰山,荆王府旧址,目倦神疲后,我来到“婚床”上,对着落地窗外小镇零落的灯火,听着江上轮船的汽笛入睡。蒙眬中,我觉得李时珍与吴承恩,这两位运气并不算好的读书人,黄昏里,已由长江边的码头下船,翻过河堤,在街上小饭馆里吃小鱼,喝酒,现在他们也背起行囊,走进北城门,来到荆王府他们各自的寓所里。他们临睡之前,油灯下,也会稍稍开展他们的工作吗?《本草纲目》《西游记》,伟大的文本在召唤着一介寒儒的作者们,他俩一定会比我睡得更晚。明天,明天我黎明即起,就去拜访他们的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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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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