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人间书 |陈先发:黑池坝笔记

文摘   文化   2024-06-19 17:00   湖北  



 黑池坝笔记 

陈先发


陷阱


01

孤月高悬。心耳齐鸣。见与闻,嗅与触,出与入,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心脏可以摘下来点灯,五官混成一体。

我若开口,便是陷阱。


02

任何物体都是一座语言陷阱。

垂柳就是一座由枝叶、胆汁和致幻剂构成的语言陷阱:某种关于“我”的陷阱。

垂柳隔着语言的栅栏呼唤着湖边的自己——甚至是被制成了桌子、假肢、木偶、绞刑架、薪炭的灰烬、修道院屋顶中的自己。而我们将听不到任何回应。语言的快乐不在于回应客体。


03

昙花在我的盆中盛开刹那。就在这一刹,宇宙结构因它而改变——我们在其内部:在某种战栗的里面观察到它,“俯身其上”不过是一张幻觉的素描。


04

诗是加了密码的文体。为何要加密?并非对阅读的拒绝,而是要恢复此文体自古以来的某种尊严。对读者而言,任何一类读者——无论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在阅读诗歌的欲望中,都潜存着对这种古老尊严的体认。


05

诗性远非诗人的专利或仅为诗人猎获。它是物中最本质的东西,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与它相遇,正如每个人都收藏着没有任何指向的、超越功利的哀伤。


06

任何一首诗面临的困境,都要大于创作这首诗的人的困境。


07

诗中存在着自我推动力,即它的演进来源于“第一句”。第一句确立了整体的氛围、语调与词的逻辑性。第一句在建立秩序。这是诗学的基础性技术问题。而“第一句”源于何处,则是诗学的本质问题。


08

万物具象而映现,是帮助人类在语言中找到出口。鱼跃出水,鸟鸣于涧,霾涌于谷,每一个明晰的现象都是出口。

而令人苦闷的是常常找不到那神奇的入口。


09

入口是自我否定,出口是物我如一。

最会心时我的入口正是我的出口。


10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为了把我们唤醒,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广场上懵懂的鸽群变成了灰色。为了把我层层剥开,我的父亲死去了。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我依然这么抽象,我依然这么复杂。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一个个词语就这么被浪费掉了,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为了让我懂得——在今晚,在郊外,脚下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


11

一种内在的神秘从诗的内部向外张望时,它并不顾及或说无力成全自己的形体。只有当这种神性快要瓜熟蒂落并向外跨界时,形式主义才有达成的可能。

形式主义是诗对自身最后和最猛烈的要求,而非最初的啼哭般诉求和那一点点唯美的冲动。


12

诗并不要求诗人清除自身在认知上的浅陋。事实上我从未读过一首真情涌起于内心而最终又被归之于浅陋的诗歌。


13

诗被要求在其内部生成巨大的空白。这几乎是最重要的一种形式,甚至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它是语言抵达的缺席而非诗意的缺席,是一之将生而非一无所附。它尽含四面八方之苦。缺席是诗最重大的主题之一。


14

一个白痴与一个语言大师有时会使用一模一样的句式。唯一区分在于他们置此句于迥然不同的语境。


15

从诗本身看,世上并无孤独二字。孤独是诗人无力营造神秘氛围的代词,是无力敞开自我并参与万物之合唱的代词。是泥塑快速消融于急促的雨水而无力歌唱此消融的代词。


16

一首诗往往最早失败于对直觉的不信任。


17

诗歌在写作时即包含了对阅读者最严苛的挑剔。但我们常常遇到另一尺度:以读者数量和杂志发行量等商业指标来衡量诗歌的状况,这情形类同于在欣赏枯荷之时心里在盘算藕的市场价格,连美不可言的淤泥都被忽略不计了。


18

任何一首诗本质上都是无法完成的。我没看到任何一个诗人能彻底固定住它所在表达之物的边界。我们读到的不仅是变量而且是残肢。


19

最好的诗对阅读者的审美经验不是挑剔而是挑衅。


20

过度让位于观看的眼睛,让我们丧失了只有闭着眼才能看见的事物。那些不囿于形、存而无态、须集五官之齐鸣才能真正进入的东西。

是“我们不能说出的东西”在确定世界的基本秩序。我们正在写下的,只是与本质世界毫不相干的“独自的游戏”,或者说,所谓本质的世界只是我们幻觉的根源而非思想的根源。


21

这个世界的柳树,每一棵都栽在它应该栽种的地方。

我们对物性的认知在此陈述中与物对自身的认知神秘地契合了。


22

存在着“诗自体”。即诗在其体内某一词的强力推动下,进行着超越写作者个人能力边界的疯狂演绎。在一首好诗中,诗人被动与被逼迫写下的部分才是惊人的。


23

在咖啡馆掷硬币取乐。非此即彼的两面。我看见每一枚被抛起的硬币下,都有一座偶然性的大海在翻滚。


24

我的替身在盆中开花。我的替身在湖中游动。我的替身佝偻着脊骨在夜间街头清扫着垃圾;我的替身被这个佝偻着脊骨的老人扫进塑料桶里;我的替身正是这只塑料桶本身;甚至它连塑料桶都不是,只是桶中深陷而静穆的空。我的替身伫立樟树下,看着枝头的孤鸟。我的替身同时站在枝头,随时准备扑入樟树下此人的怀中哭泣。一念去时,尚能抱一。一念起时,分裂来临。我的替身时时以鱼的形状在跃出河面——


25

是金黄孤鸟,推动了薄暮的荒原。为它而升的炊烟,未免太淡。我赞颂它的飞行,是盈向亏的偿还,黑与白的互匿,残月的浮云过渡,或此生到来世的连绵。这就是我的可笑,这首诗的可笑。这就是相对论:庸俗的蝉吟。这就是竖琴对音律的嘲讽。金黄正是孤鸟对你的假设。观者在飞,鱼在跃出,波浪在推动一个疲惫的虚词。


26

是错觉重塑了观看。是幻听复制了耳朵。是移位替代了我们的原形。是抵达告知我们界限在无限地退后。是味后之味毁灭了我们的舌尖。这是一切艺术的要义。也是我们看到鱼跃出河面的视觉源头。


27

诗人应该有一种焦虑,那就是对奢求与集体保持一致性的焦虑。好的东西一定是在小围墙的严厉限制下产生的。一个时代的小围墙,也许是后世的无限地基。这种变量无从把握,唯有对自我的忠实才是最要紧的。但鱼在第一次跃出水面时并无自我,它作为一个符号在语言中被掏空、被击碎,又被诗性的力量重塑成行并再跃出水时,它才有自我,它才是活的。


28

当雨水到来,圆木和春雷贯穿蜉蝣之耳。第一笔的松枝和鸭头,完成了对山河的施洗。只因为我克制太久了,不能在发神经时,与你共牧风筝于河上。焦虑依然不可名状,云朵也尚似旧时。那断了线的江山,我是不忍再看了。只因为不可言诉,而湛蓝必将肇始于最简单的事物。我只能吐下它的骨头,在目力不可到达之处,拆掉不知所踪的云谱。


29

庙会上,见一小女孩骑在父亲脖子上猜灯谜。远处,残雪闪烁。苦勤的耕牛游动。我想起两千五百年前的春日,有老人骑在牛背上吹笛,见远处雪山而撰《道德经》。如今我见青山欲废,残雪在鼓励着它。我知道那老人、那小女孩都是我。那跃出河面的鱼也是我。只是这一个我已面目模糊,曾经的那么多个我,已无法前来辨认。


30

现实滑行于人类对自身想象力的摹仿之上。也可以说,生活的生活抄袭了想象的生活。跃出水面的鱼说,有另一层现实覆盖在我们的现实之上。有另一层更深的匮乏,覆盖在我们已知的匮乏之上。

风吹一湖水,小鱼状如僧。


身后身


01

秋风不是别的,秋风是我的原著。

在第一页,墨水就耗尽了。

它肆无忌惮地吹着,无数人的梦境。


02

诗是有“身后身”的东西。活在一种隐蔽身份中的诗人才是可靠的,想想看,一个凌晨清扫大街的垃圾工人,一个火葬场的入殓师或一个税务员,一个托钵而行的乞丐,当他被遮蔽的真实能力是在写诗上,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真正的诗人谈诗极为谨慎:他是握着榔头的人,虽然满世界晃动着钉子,却极少出手敲击。谈诗几乎是犹疑地、若有所失地,甚至躲避地在谈。

他不想被作为语言的战俘而交给世界。


03

少女绕着夜间的黑池坝跑步。在我看来,她们并非为了加速成长,而是为了深深地压制。将内心某块领域压制住,如同将鱼压在永恒的水面之下,不让这领域与这世界的任何事物接壤。


04

夜间躁动的少女胸前在燃烧。像正从白衬衣中冲出了一座浮雕。浮雕切割微风的愉悦,正是理念的生成。在少女成为骷髅之前。而在旁观者眼中,自有剃刀掠过耳垂时的清凉。


05

“少女”与“骷髅”是两个词。但骷髅从来就不是少女的身外物。

这句话的要义在于:我们从不向自身哭诉别离。


06

月亮像一个少女端坐天边。她被弃、窒息,又绝望地生长。她通过人们的凝望得到呼吸,深夜自处的快乐像一阵猛烈的马蹄踩碎我的脸。

我们何不言明此少女是有四肢有子宫会恸哭的鱼?


07

湖边。柳树醒着,画架旁的女孩睡在她瘦弱的十二岁里。菊花在奋不顾身地长出:为了这女孩能精确地画下它。她那么专注,仿似已睡去。她的十二岁不由物质构成。她十二岁的眼睛无坚不摧。这偶尔看着我的眼睛,也正是删除我的眼睛。这绘花的手,也正是撕花的手。这建庙的手快过毁庙的手。

湖入我心、入我耳、入我喉、入我的不合时宜、入我的面目全非。


08

美的根源不在物中,也不在心灵中,而在相遇中。正当其时、恰如其分的相遇是一种倾诉。这种源起,甚至有着无与伦比的某种精确性。一颗雨滴不偏不倚为何落在鼻尖,落在别处就不能唤醒。为何恰是一只灰鼠?白鼠就不带来唤醒。


09

我牢牢记着一个约定。但忘了要跟谁相会。在哪里?我便日日在这湖边漫步,日日在这里加速。

我从一个我散成了一群我。每晚遇见柳树状的我、卧石状的我、睡虎状的我、无状仅闻其声的虫鸣的我、无状仅闻其味的花香的我。因我之统摄,这一切物象深深沉浸于漫长的“等”之中。但没人告诉它们要等谁,要等什么。它们日日在加速。它们正不断从我体内溢出。像一群鱼正苦恼地不断跃出水面。


10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11

沉默的湖水。湖水中有我们臆想的蛟龙和麒麟。对一些人而言,没有这些臆想物,他们就会死掉。而对另一些人而言,湖水中什么也没有,湖水是空的。这正是生存的矛盾之处,也是波浪形成的原因。


12

精确入微的宇宙,虚拟无极的花蕊。假如他们真的只是我的梦境,甚至是与庄周的同一个梦,或者是被同一场叙述所包含的两个梦。假如真的存在任何一件能够从我之中分离出来的东西。假如我看见了它:这世上唯一的假想敌。我在我的假想敌上睡着了。既没有人唤醒我,也没有人埋掉我。


13

午后的阳光。斜坡上的杂木林。随便我叫出哪一个人名,都有一株灌木答道:在。

“在”是一种多么好的状态。我记得太多的人名,而有关他们的故事却已断断续续地湮灭。曼德尔施塔姆曾写道:“在嘴形成之前,低语已经存在。”是啊,我需要一粒中年的致幻剂。我需要一株永不要与我一呼一应的树木。


14

湖畔。枯枝伏在我肩上说:“当我还是一个女人的时候,曾像你们一样热爱修辞、喜欢解构、深陷于意义纠集的泥泞。我曾以创造为唯一生趣,从异性躯体上寻找鱼水之欢,而且耗尽心机探索世上各种奥秘如今我醒了。再也不必那么做了。我只呈现。”众树应和,默如雷动。湖边密布着物象的演义、草木的倾诉、烈火的歌吟。


15

一个失去梦境的人很容易被剔出,像一根枯枝在青翠林木中那么刺眼。他是我们这个疯狂之世上已被治愈的人。正如已被荷尔德林的魂附了体的海德格尔。当一条鱼忽地跃出,作为一种连续意义的稳定性的河流瞬间不复存在,就像一根枯枝在对应性上抵消了整座森林,像一个诗人突然插入了整个古怪的哲学家群体。


16

美并不在“我见孤峰”,也不在“我见之孤”,而在自为清静且不自知的“峰在其孤”。

此境与我,可以两两相托。


17

散步。抬头忽见弦月。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此生第一次见它。就这么站了很久。又被风吹醒了。万物已如此完美,这正是我的困境。


18

在阳光中能找到的东西,在阴影中同样能找到。在现世丧失的,就必须到语言建筑中来寻找。你不用拿尚未完工的上帝来唬我。


19

她来信说,绕湖跑步。湖太小,不开心。

我身上有座茫然大湖。


20

至繁的形式中有至简的情感。或至简的形态中有至繁的释义。越对立越明了。对立就是获得。


21

我们都曾是“有限的他人”。有时候,我们是加缪与萨特中的一个,而不可能是越过了他们的任何第三人。


22

孤狗在坝上跑动。如果抽掉这条坝,狗将演化为一小块玄学的团雾。近处。树木在微光中迎来它的七十二变。这正如在人世,一个人分饰多角。我们都是那个在轮下被反复碾压的孩子。一个人要成为他自己,必须捡回他散落在世界各处的碎片。


23

村东头有个七十多岁的哑巴老头,四处偷盗,然后去城里声色犬马。一天清晨,有个僧人跪在他的门口。头上全是露水。

他说:“你为什么拆掉我的庙呢?我乞讨了四十一年,才建起它。我从饿虎,变成榆树,再变成人,才建起了它。为了节省一口饭的钱,我的胃里塞了几条河的砂子。现在,你杀掉我吧。”

哑巴老头看也没看他一眼,又去城里寻欢作乐了。他再也不愿回到村里。

今天他老病交加,奄奄一息睡在街头。僧人仍跪在空房子前,几个月了。乡亲们东一口、西一口地救活着他。

“他们两个都快死了。”一个老亲戚在我的书房痛哭流涕。是啊,可我早已失去救人、埋人的力气。我活着却早已不会加固自己。我糊里糊涂的脸上在剥漆。


24

两岸啊两岸,只是一条鱼梦中最脆弱的装饰。


25

写作的语言学行动最终结果只有一个,就是重新发现并爱上这个世界的神秘性。换个说法,我们唯一无法解构的也是这个世界的神秘性。一些人告诉我:读不懂你的诗。读不懂是空白的懂,或是懂在其自身的空白中。双向的空白状态重塑了作者。这既是写与读的一种意义,也是语言作为“存在之家”之神秘性的一部分。


26

此地榆叶正黄。而她在别处老了。

“在别处”:我们挨饿的想象力和日渐匮乏的愿望,都需这三个字来填充。我们死了一半的身体、再也不能与我一问一答的四壁,都需这三个字来复活。


27

诗有非常敏感的躯体。有的地方,该放置一个像断头铡一样的句号。如果放了逗号,某种神秘气息就一下子泄掉了。故非敏感者不可尽得诗之五味。


28

宋人造瓷,追求寒花步步结、言言彻底清的澄明之味。汝、龙泉、湖田诸窑,都施单一色釉,型制简约守拙,内敛仁静,精神上是汉文化中明儒实道的一脉。元、清两次异族文化侵入后,单纯趋繁缛、弃拙而逐巧,讲究装饰性,汉气大体已毁,虽后来多次摹宋,却像一个久病的人想要禅定却止不住地喘着粗气,汗下如雨,终不能复其真味。


29

倘自是茶,所求者无非一杯沸水。倘自为沸水,所求者无非茶之深味。日常际遇,如有非常,都不过是魔、佛二性如茶与水在杯中的交织。魔性与佛性如不是时时交织,我们的生活便会失真。日日所见,所遇,所感,所思之种种,其至妙不足与外人道,其言存难尽于百一。如鱼出水,此水亦为沸水。惟寄此喻,是为缓饮。杯中不尽,此心伏虎,此喻长存。


30

坐在阳台上。从湖滨来的小虫子飞旋。它们或许看见了我,只是无力用我能听懂的语言说出。或许它们在说,只是尚未清晰。

我垂视不知名的虫子,正如“无上者”在垂视我。存在的神秘性不在于有“无上者”,不在于我们创造了它,将恐惧、敬畏、怀疑、热爱加诸它;而在于我们朝向它的话语永是单向的,我的描绘也永是单向的,这才是真的悲剧。


密码


01

每一种古老文明都有自己的密码。中午,一朋友来访,相谈甚欢。吃完一碗卤蛋面条后,湖边漫步。水面上,柳条抱着倒置的古塔。风来,柳丝拂动,而塔影不动。遂指水面说:这就是我们的密码。


02

所谓孤独,是指你与这个世界患的不是同一种病。


03

我们艰难地活在各种各样的概念中。创造、阐释、粉碎,然后又去重构着各种概念。人世在概念的笼罩与循环、解构与再造中。语言创造物也常过度依附于概念才能固定下来。 

我们已无法像这岸边柳丝那样轻松地拂动、像湖上弃舟那样自由地漂泊、像草丛中野虫鸣叫那样随心所欲了。概念的贫困已将我们五花大绑于这个时代。


04

为何每棵老柳树下都曾有一个抱着它哭泣的女孩?仿佛不哭,柳条就无法垂下。她哭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罪人。她还将哭出无数个罪人。

为何旁若无人的哭泣,才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东西。


05

风撞击榆树的声音。风在空无中扭结成又解构着人们所谓佛和魔的声音。风为树林剥皮的声音。矛盾又统一。多么轻微又多么美妙。新的耳朵在产生。新的树叶在产生。


06

天凉了下来。夜间湖边。每个垂钓者都是王维。

每棵树都似心中有千杯万盏不能溢出。


07

夜间烛火黯然的大排档上,三个人一声不吭地在吃一只羊。废墙头安静。老榆树安静。自行车安静。

远处,青山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画笔取走。湖水正在形成。


08

雪扶着亭子从河水中站立起来。没有这场雪,亭子瘫痪在庸碌的日常景物中不为我们所见。正如,淤泥扶着枯荷从水中站立起来。它加深了某种对立。这正是我们可怜的生活所需之经验。也正如,雪地的静默中,看着这亭子,心里忽然涌出马连良的声音。


09

我们过度爱惜自己:以十足的自我作为底牌,在追逐个性的同时也成为代际隔绝的最大障碍。无法做到像旷野的苦行僧,沉浸于无名无姓,甚至连自己的跛足和丑面目都忘记了。过度爱着自我:舍不下、脱不净、砸不烂。这是写作中诸多幻觉的来源,也是这时代最难割舍的巨型细节之一。


10

少时看石涛画竹,跋有“高呼与可”四字。心想,老疯子何意?或是醉来一气乱喊,倒也淋漓畅快。平心绘兰、怒气画竹。当笔墨如撕衣裂带、在有竹斜生的坡上一阵翻滚一通乱叫,还有什么阻隔不能除去后知“与可”是宋时画者文同的字。此人擅画竹,是苏东坡表哥。嗜吃竹笋、漫吹牛逼。知典而后看画,忽觉其中气焰减了三分。大抵世事,通了不过是种知识。似通不通时,时而明心见性。


11

对一首好诗的阅读中,情感与精神层面的强烈消耗与某种新生,是紧紧萦绕在一起的。如果不打算对这首诗形成对立、质疑,甚至是达成隐性的心理搏斗,那么毫无疑问,真正的阅读无法展开,从阅读中可能产生的新生感也无法到来。


12

当一种力量自“一人分饰两角、多角”的冲动中汹涌而来。

像《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在臆想角色上生而自如,反把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逼进了戏中。对现有角色反复逃离,予臆想以灼热体温,这是东方艺术的本性。总之是一个我不够用了,便有两个我、多个我在这躯壳上集合。诗性自分裂中来。

过得大于一个或过得不足一个。


13

一株柳树时而抵制自身,但它终不会成为一株榆树。上帝赋予万物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分界能力。有它在,柳树才未成为榆树,董小宛才未成为冒辟疆。“他者”的经验是个体存在的动力源头。所有艺术都单腿立于这种薄如锋刃的分界能力之上。


14

或者说,每一株柳树在它自己的意义上——都是一个未完成的天才。

每一株柳树都活在“它不曾是。它不是。它将不再是——一株柳树”的假定中。它生长的力量来源于此。


15

每一个物象都不是几何学所能达成的,它真正的种子只在事物本身那深沉的自觉中。如果我们认为一件事物临近排他性时,这种自觉才存在,那我们就从未懂得它。


16

语言允许一株柳树活在“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斯立足境”的语境中。

没有一种语境是人类独有的,虽然我们仅能用人类的语言绘出它的轮廓。但我们要知道这描绘正是一种丧失。我们心中的柳树,绝不比一条鱼心中的柳树拥有更多。


17

柳树和榆树在街头轮替栽种,是一种权力的交换。

它们也是栽种在我们的语言中。它们被说出,即是对语言权力的一种轮番攻击。柳树塑造我们,远超过我们在语言中塑造它。


18

下午,有只麻雀久久立在我窗台上。它有一副深喉,但从未叫过一声。嗯,我做了它两个小时的知己。小时候,在旷野中,我也曾跳到那些孤独的低压电线上,跟它默默地蹲在一起。

我们在共用一个复杂而长久的语言系统。


19

我们正处于一种罕见的对话阻滞之中:对话之所以无效,是因为存在相互割裂的、不同的话语体系。庙堂、江湖、各个帮派、各个阶层:各说各的。各有话语谱系。各有各的神奇暗号。各自默默修复其频繁受损的话语权。无人伏下身来潜心倾听他者。

共通之处只剩下:疾病与药片、钱币与稀粥。


20

过一段废墙头时,听墙那边有二胡在拉《病中吟》。我站在那听。中间有一截,被大货车轰隆隆碾过的声音盖掉了。这曲原名《胡适》,还是老名更好。听这一类,我从不愿买票在堂皇的音乐厅里听,也不愿买碟来听。偶闻才是入心。在墙废柳废、人废曲废、胡可适之中才是入心。


21

秋风吹掉了一些人的脸。

一些人在干涸河床散步。一些人趴在囚牢的铁窗上。一些人用锤子在砸核桃。一些人在算术里拧螺丝钉。秋天很蓝,足以融掉他们的脸。一些人在小镇茶肆打牌。一个死人混在其中,只有他的脸是干燥的,是完整的。

秋天吹翻了不知所终的小河。榆树,连枝带叶地在流逝。堤坝在流逝。


22

我一直怀念人类的巫性文明时代。那是一个人体的无限潜能已近通灵的时代,是一个不必为了种种臆造的理念而斗争的时代,是一个真正把对生存的肯定置于否定之上的时代。是一个尊重万物之神秘性并在青铜上表达出了这种神秘性的时代,也是一个把羞耻当作了一种良好品质的时代。


23

天一转暖,蝴蝶就从死亡中醒了过来。在空气中割开两寸的口子,钻进去。把双手变成双翅,低低地飞。

飞过南方寂静的栀子花群。月下的河流,云聚云散。新竹生得比屋脊快,细雨落得比柳丝长。飞过梁府或祝府,欲擦拭,却早已没了人世的袍角。

从南宋至今,许多书早已不读了。许多道路已经荒弃。殉道再不能换得斑斓的形体。我住在钢铁厂后面的琥珀山庄小区。如果你来,请允许我孤单击掌,并噙着泪起身相迎。


24

好诗中都有种不能被读出的声音。它回旋在诗的最底部,拒绝被任何音律、腔调、节奏所传递。它恰是一首诗最重要的部分。为了不丧失,我一直不愿朗诵自己的诗作。可被接受的底线是:低诵如自语。环顾而及它的朗诵,总是很可疑。激情不过是一捅即破的附着物,是难以自知的表演,是包裹着沉珠的正快速烂掉的盒子。


25

风吹动水泥地上落叶的声音,也是经卷翻动的声音。

不立言,而后有齐物之心。但我们仍在抵制,仍在写下。世间所有烦恼,其实不过是概念与歧义的烦恼。


26

笔法上,过度用险用力,常在不经意间就露了怯。这怯,才是我们自己。一开始就以一己之卑微示人,把“内心的补丁”撕开给人看的,在方法论上往往是霸道之举。


27

傍晚。细雨中嘈杂街道。有人站在那,吃罢烤羊肉串。抹抹唇角的油,转身又买下几枝玫瑰。玫瑰将用来满足女人:灵长类欲望的沟壑正是靠这种花的遗体慢慢填平。

语义上的美与丑,其实在出入同一朵花。只想劝一劝这些朋友,送人玫瑰,请连它的根、根下的泥巴、泥巴中的悔恨、悔恨中的回声一块赠送吧。


28

为何语言需在真实存在的物之前示弱?因我们明白“他者”的不可知,并须对这种不可知怀着敬畏。我们知道“处弱”方能生长。这就是为何强力诗人的诗句中,布满令人头疼的疑问句式,有更多的惶然与唏嘘,而更少那种一切在握的状态。


29

路边小店,橱窗内养着鲫鱼;阳台上晾着干净的短裤。经三味书屋老址,忆及那些年、那么多朋友的捧茶夜战。

如今,我只记得其中一张从不说话的脸。


30

我有犀利的鼻子。能嗅到远处一粒葡萄在一堆葡萄中烂掉的气息。能嗅到一个人在人海中行尸走肉的气息。能嗅到隔着几堵墙的一只猫的气息。也能嗅到一大排柳树中、若干年后将被制成绞刑架的那一棵的气息。

过度的嗅觉,颠覆了我的写作、审美、生活。我生活在一只倒立着跑动的丧家犬身体之中。


醒悟


01

醒悟正如空着手走下山坡。


02

在这个时代做一个有最充分视角的、最耐心的旁观者。不必相距太远,确保看清那些正经历者的麻木与荒诞不经。不必嘲笑,是他们替代你在麻木着。写下你所目睹的,要阻止自己在完成这个角色之前疯掉


03

每逢人世节日,都要到父亲坟头坐一坐。盛夏刚过,野蒿高过人头。荆棘蔽路,浆果红透。肺中涤荡着无名花、无名草、无名果的沉醉气息。置身“众无名”中,一点儿也没有悲戚,一点儿也没觉得两隔。冢上花开曾烂漫,生死无间断。杜甫写道: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04

月亮是一卷被宿命论者翻破的课本。

但今晚合肥无月。只有公园内被踩得皮开肉绽的黄土小路,只有黑池坝的湖水。只有湖水的两面性:一面是它被动的清澈,另一面是我双倍的愚蠢。


05

夜深无风。湖上,波平如不忍。正如世间所有的旋律,唯有大病般的沉默是它曲终的良药。


06

疾步穿过一片榛树林。一棵老榛树抱着我说:“雍正二年,我奉诏出征,杀人无数。后被奸佞所害,冤魂连夜返回家乡,化作一棵榛树。我被砍头几十遍,以偿还当年杀人的债务。只可惜,现在大地上,已没有原忏可言了。我打算从此烂掉。

风中树叶们哗哗哭着。我疾步穿过。


07

许多腆着个大肚子的女人在夜间公园晃动。她们像母孔雀般高昂着头,脸上挂着那种“我已原谅了一切”的微笑。

我自卑地围着她们慢跑。她们的胎中,有李白,有卡扎菲,有梁启超,有乔布斯。此刻,小家伙们隔着肚皮正贪婪吮吸公园里馥郁的桂花香气。


08

我对碎片有难以言喻的嗜好。多年前,每逢有闲,就驱车到外省工地去寻古瓷残片。记得扬州疏浚古运河时,每日往返近千里而去,买回几车厢古瓷片。有时也卷起裤脚,一身泥土地去挖掘。

每块碎片后,都有一个丢失的整体:一种再无法重现的存在。碎,加强了那整体的气质。


09

末日论者觉得这个世界,已像一辆七十吨的卡车悬在一根棉线上。教徒们祈祷上帝让地面抬高、托住欲坠的卡车。而上帝说:末日早来过了。唯有诗人们从不左顾右盼,他们仍豪饮如故:再没有更好的状态了,他们乐于分享卡车的焦虑和棉线的紧张。


10

秋雨过后,谁都有悲伤的权利。收割完的镇郊,陡然寥廓,得剁去几刀。鸟还剩下骸骨在飞,洗得那么白,在铁青的湖面和肮脏的浮云之间。

河流永不停息,却什么也没带走。它的虚幻得剁去几刀。你身着封建残余的蓝对襟袄,正穿过石板街。除了你在走的路,其他幽巷一律剁去几刀。往事如同一张至死不忍落墨的白纸。你那么困倦、低垂,像活在无限漫长的睡眠中。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存在无法定义,此生若遭抛掷。”那就朝着锁链剁去几刀。他叼着烟,在内心提刀乱剁。直至月影细碎、天下发白。世界之神秘源于它在刀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11

午间见一乡下姑娘,拎了筐桃子,蹲在路边卖。问:甜不甜?她脸皮腾地一红,说:不甜,雨水灌的。因这“脸一红”,我便把剩下的十六斤桃子全买了来,送给路旁的陌生人吃。

当年辜鸿铭说,要弄通中国文化,得逛逛八大胡同。林语堂给辜辩护时讲一大筐废话,本质的意思是哀叹今世尚能脸红者,快要断绝了。

我吃了个桃。果然,至罕者不甜。


12

微醉后,独自去登山。

山中的虫子,像接到某种密令,如此浩瀚地鸣叫,许多年没听过了。有人告诫我,深夜山道独行,要谨防产生幻觉。走了这么久,幻觉却始终没来。好吧,让这亿万松树和我一起磨墨,把这不能致幻的夜色磨得再浓一些。


13

任何一条歧途上,都密布着早已遗忘目的地并将永远沉浸于遗忘的高速列车。


14

亭子的不动,来自湖中荷叶的快速枯荣。

午间,翡翠湖边散步。白鹭的语言无须译出,就将它的自在送入了我们心底。柳丝垂向水面,也无须一个字就已说清了它自己。而我们,昏昏沉沉的废话将持续一辈子。


15

夜深忽梦少年事。清晨见,雨丝直立在湖面,柳条直立在岸边。每个人,都像一座等待重构的建筑。


16

每一个智者,都是用他语言的绳索捆绑着读者进入他的表达之中。而于读者,没有抗拒,就没有真正的阅读。


17

我记得乡村登记簿上那些失踪的居民。

算命的瞎子,剃头匠走了。磨刀人,戏班子,哭丧的,小祠堂,巫婆,驼背小漆匠,补锅的,社员们,都走了。世上这些温暖的声音,就这么变得冰凉。鬼魂也走了,池塘失去了依靠。哑巴走了,拆掉了全村的门槛。寡妇走了,遗下扯不大的孩子。抱着肮脏旧棉被,站在村口。我一个人住在这空空的壳里。像冬天的灯盏,内心火热得发抖。枯黄的钟摆,晃过来一下,又晃过去一下。


18

晚在公园散步。看到树丛中布满了偷欢者。他们与她们。模糊的低语、偶尔压抑不住的呻吟,令叶面微颤。叶子因倾听了太多私语而闪着幽光。树木深知:不得不长得更加茂密,以保护偷欢者的秘密。我像个负数一般,无声而迅速地穿过由他们筑成的世界。


19

当诗对已知进行消解。对已有进行覆盖。这时你看到的桦树,就是体内已存放着琴声和绞刑架的桦树了。你看到的池塘,就已是鬼神俱在的池塘了。

诗性均布于我们曾抛弃的每一件东西中。


20

二胡声从亭子溢出,在空气中雕出几根枯荷。此乃东方人的表达:我是枯荷佛是泥。

听过最好一段二胡,在北京一条死胡同里:小院。晚报。自行车摊。墙上绘着伟人头像。瓦缝里枯草像一年一度的游侠。理想主义崩溃后的时代。写在草稿里的某年某月某人。我穿着白衬衫,一无所思。对往事只求了断。


21

你有乱纷纷,我有不言语。你有浮世一座,我有白发三根。


22

“我是个空心人。我是浑身绑着毛线的空心人。我抵抗世界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把自己掏空了,翻来覆去、晃来晃去地给你看。我是个空心人。我喜欢穿花衬衫。我也是彩色的死神。”

记得十多年前某日,酒后穿过肮脏甬道。为路边歌手在香烟盒上,即兴写下这歌词。那日,京城薄雪。


23

天才都是冷漠的,冷酷的。无论他们如何在宴席上浑浊调笑,如何在床上龙腾虎跃,如何在纸上枉担赤子之名,他们都是冷漠和冷酷的。他们的内心是天下缟素。


24

一首好诗,只有去路,没有来路。我们看到许多诗人在阐释,都企图将这“来路”讲清楚,瞧这是多么徒劳的一件事。写诗为世界增添神秘性,来源的混沌与爆发时的意外,是它最可爱之处。诗人的阐释都是用建庙的手在拆庙。一首好诗,甚至不需要作者。从一首好诗去追溯一个诗人,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应该的。


25

宇宙过小而芥粒过大,谁不曾发出这样的喟叹?

我看见水面跃出的每一条鱼都在这喟叹之中。


26

提琴的弦在泥中颤动,昔日歌唱的嗓子被埋得五十米深,但依然有人能听见我们在出土的陶罐上纵身相拥。


27

我是一只与大象同行的蚂蚁,我们一起构成世界之神奇。

我们也曾久久发抖着问道,蝴蝶究竟是谁的发明?


28

上帝给思想者和诗人布置的最后任务可能只是:描绘。

它基于一个假设:我们不曾看过那早已揭开的谜底。我们涕泗横流地去猜它。我们的痛苦是猜测的痛苦。我们的质疑是手段的质疑。我们假设那被固定在答案中的,只是“我”的替身。唯有如此:我们描绘被大风卷来的大海的一角。我们在你体内落着茫茫的柳絮。


29

盆中。兰花解开裙子,说:最后一缕香气,是牺牲的香气。是啊,通灵者往往只用嗅觉来沟通。能用“孤独”二字表述的孤独都不值一提。路上,初夏来了。女人的线条来了。暴雨来了。

被视作幻象的真相来了。


30

枯草上顶着雪,鱼嘴上烂泥巴孤单地响着,在衰败的乡村寂静上呈现出语言难以到达的万古愁。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陈先发,当代代表性诗人之一。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等多种语言著作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草堂诗歌年度诗人大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2022春季大赛翻译大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已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波兰、西里尔等多种文字传播。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李 娟 陈 瑶

监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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