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人间书 |阿乙:速记

文摘   文化   2024-06-21 17:15   湖北  



 速 记 

阿 乙


2022年11月24日  北京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本书的扉页,发现自己分别于二〇一六年和今年留下的两条笔记:

——非常困,特别地困,可是有重要的、不允许遗忘的事需要记下。这需要一定的时间。正如一个人不能不留下谜语的答案,就不负责任、自顾自地睡去。是这样的,他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她拉开门),看见了朝霞般灿烂的美貌与衰老在她脸上交织,特别是在她盯着他微笑的时候,来自衰老的侵蚀会显得更明显。他既爱她又觉得这诱惑太过危险。她付出的成本太低。她的美貌就要完全消失。正如太阳即将落山。黄昏正是美丽的彩霞做最后一击、最后一次展览的时机,黑夜已经像《哈姆莱特》开场里的勃那多,准备好了来接班。舞台啊!那将被替换的演员翻过最后几个跟斗,就得在自己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中溜出舞台。

——以上似乎是一个预言。因为在上月,我去了一家餐馆。店主是一位美丽的独身女人。让她变得生动、艳丽的,正是那无情走来的衰老。美丽因为短暂和脆弱,而变得动人心魄。那里与其说是餐馆,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博物馆,在所有可以搁置东西的地方都搁着杯子。绝不重样。但又不显得混乱。我只记得自己说过这样一句笨拙的话:“你这里可真是一个杯子的海洋啊。”


2022年12月3日  北京

看巴斯特•基顿自导自演的默片《将军号》。内容简介摘录如下:“战争爆发,火车司机约翰尼试图从军被拒。此时,北方特务劫走‘将军号’以及约翰尼未婚妻,这给了约翰尼保卫家园的机会。他能带领心爱的女人及火车安返南方并给南方阵营带来一场军事上的胜利吗?”电影里的主人公要比今天电影里的主人公多出很多动作和行动(他们简直像小孩子一样热衷追逐打闹)。也许可以说,旧电影更能让观众感受到,他们的主人公像是上紧发条,总是在动。影评人朋友刘绍禹说,早期电影的帧数和后来不一样,一播放起来,人物动作也会显快。另外,美国电影热爱追逐,后来把追逐戏剧变成追逐惊险片,出现《大白鲨》《终结者》《夺宝奇兵》。

在这部电影里,主人公遭遇接踵而至的困难,而每一次他都阴差阳错,获得破解的机会。《将军号》这样的默片不是在塑造沉默寡言的美学或美德,而是在不得不少说话的情况下,创立一种和观众交流的方式。不过这种被迫的哑剧风格并没有随着默片消失而消失。我在报社上班时,通读了梅尔文•门彻的《新闻报道与写作》,它反复多次倡议,记者应该尽量少地写对话,而是把笔墨留给动作。这决定了我的写作方向。我从此不再可能成为一名话剧作者。我的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看起来就是一篇充满动词的新闻。


2022年12月8日  北京

伯格曼电影《假面》撕毁了我们与故事签订的条约。看完,有一个分野永远地建立起来,那就是《夺宝奇兵》是《夺宝奇兵》,甚至《教父》也属于《夺宝奇兵》,而《假面》(及我之前看过的《野草莓》),则属于另一种艺术。它摆脱故事(或者说某种工业)对自己的控制。《假面》里让我们感觉到故事或者戏剧冲突的只有两处,一是主人公之一伊丽莎白•沃哥即将赤脚经过有碎玻璃片的道路,一是被伊丽莎白的沉默压迫得癫狂的女护士,出现把滚烫的开水泼向前者的念头。

伊丽莎白•沃哥自打某一刻起,开启了令人不安但对她自己而言未尝不是幸事的沉默。作为治疗她的一部分,女护士加入她的生活。当她们在医生的海边住宅疗养时,失明的沃哥先生出现了,女护士两次强调自己不是伊丽莎白,但他仍然认为她是,这是因为他以为:伊丽莎白在跟自己说,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伊丽莎白了。另外,护士艾娃在和沉默的伊丽莎白聊天时,一度采用了“你”这一叙述方式,你如何如何,你如何如何。这让我想起小说史上较为罕见的一种写法:第二人称写法。

刘绍禹说伯格曼住在孤岛,作品也是孤岛,是影史罕见的不受发行工业影响的导演。他没有艺术上的父,自己倒是很多名导演的父。然后,《假面》的两名主演都和伯格曼好过,相当于他认为自己分不出两名情人谁是谁。


2023年1月13日  北京

《危险的关系》里,范尔蒙子爵对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分享自己如何投其所好,攻破主的仆人都尔凡勒院长夫人:去物色一个需要赈济的穷人救助,并让她知道。他说:“我还明确了一点,这家人没有一个年龄相当、容貌可人的妇女或姑娘,否则人们会怀疑我的动机。”一个浪荡子是知道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人,心里最在意的是什么的。

在早期美国电影《原野奇侠》里,农民一家聘请了一位流浪的牛仔,而这一家的主妇又特别的漂亮。牛仔和主妇没有发生任何的瓜葛,只是为了保卫农民的利益而奋斗。这就让作为观众的我,倍感不可思议。因为对一个农民来说,他心里最在乎的,不是那些土匪来抢土地,而是自己的女人会不会被勾引。

在《原野奇侠》,当农夫斯多瑞提议为被土匪杀死的托利举行葬礼时,邻居表示拒绝。斯多瑞说这会让他一辈子瞧不起他,邻居改口说:那我们就到时经过一下墓地。这是一种折中。既保证自己满足斯多瑞,也保证自己在受到土匪质问时能有退路。


2023年1月26日  北京

博尔赫斯和玛利亚•巴斯克斯合著的《英国文学入门》提到一个案例:《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一年零一天之后,高文按照约定,来到绿教堂,在这里,一位老人和他美丽的夫人接待了他。趁老人外出打猎,夫人三次诱惑高文,高文抵制住诱惑,但收下她一条绿色镶金腰带。圣诞节那天,绿巨人提斧砍向高文头颅,铁斧只在他脖子上留下一点印迹。这就是对其贞洁的奖励。之所以留下一点痕迹的惩罚,是因为他接受了绿腰带。

这样的称量,隐藏着故事的秘密。如此准确的回报,还有一个例子,雅各布斯的《猴爪》。

另外,在这本书里提到早期英语诗歌喜欢用“头韵法”(每行诗的重音都落在以同一个发音开头的三个单词上,比如:wael spere windan on tha wikingas),而为了满足这一法则,一些名词如“海洋”通过比喻来表现:“鲸之路”,或者,“天鹅之路”。


2023年2月1日  北京

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放羊孩和狼——其实讲的是孤独。放羊孩因为孤独而非好玩,编造假消息。在过去的县城,小孩子因为孤独而拨打110,报假警。

完美的起源:我们也许是受天空的启示,觉得事物特别是自己经受的事物理应完美。因为天空没有一块是低于其他一块的。它们完成了集体的杰出。达到完美的最佳境界。而它天天出现,竟使人类以为这是一种责任和义务。(弗莱《培养想象》认为:“在大自然界,最明显的重复或反复出现的特征是轮回,比如太阳—白昼—黑夜—白昼;春—夏—秋—冬。”我想人类相信自己会转世投生,是受到这种自然界循环往复的现象的暗示或鼓励。)


2023年2月10日  北京

今日抽血。协和医院那些抽血的工作人员常年只做这一件事,以至于针刺带给人的不再是疼痛,而是某种轻微的快感。读《小说美学》,作者梅特尔•阿米斯云:“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无论是一座园林,一座建筑还是一座雕像,它们的美都不在这些东西之内,而在这些东西使我们产生的视像之中。”我想到有的人,因为身体上的某处而受人喜欢,他/她自己想的却是,那里不就是一块肉吗。他/她实在难以想象它价值何以如此之大。阿米斯认为,美不可接触,一旦触及(占有),它给人的天国的感觉就会散去。


2023年2月27日  北京

我的写作有如龟兔赛跑里的那只兔子,总是在醒来后向前追赶。我反应过来,去写乡村时(《早上九点叫醒我》),乡村差不多已经消亡。反应过来,去写物理的人最后的生活时(《未婚妻》),大数据或人工智能已经悄然降临。我追赶得不是那么从容,不过好在还是赶上了。今天,我们的时代,正如北岛诗中所写——“还没形成的浪头已经转世”——已经极难捕捉了。

我们人,已经不是社会上的人,而是一个活在自己意识里的人。也不再是一个活在自己意识里的人,而是一个痴呆的感应体。正如动物园的猩猩有酒就喝,我们沉湎于短视频。


2023年3月21日  北京

《普鲁斯特私人词典》作者昂托旺父子形容普鲁斯特的人生,一个阶段用于生活,一个阶段用于对这已逝的生活的复活。那么,死而复生即其义也。死而复生还有一个含义,即写逝去的生活的作者虽然死了,但还活着。那么就是:复活生活的作者复活。


2023年3月22日  北京

跳跃,它不仅仅是普鲁斯特小说里的叙述者,从小点心想起童年的往事。也包括从乡下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跳跃到全人类,既包括现在的八十亿人,也包括所有已经死去的人,甚至包括可预见的未来的人或者机器。

《新周刊》记者段志飞问我一个问题:《未婚妻》里有多少是真实的,多少是虚构的。我猛然想到虚构的另一层含义。也就是普鲁斯特说的“文学世界”。他说文学世界是唯一真正的世界。言下之意,真实世界倒不是。段志飞在问:小说里到底有多少是真事,有多少不是。我的答案是:小说的出现,是对真实世界的不满,是在真实世界之外再建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亦即虚构世界。

小说的写作总是以受限开始,以开放结束。总是以不应该写什么开始,以不应该规定不应该写什么结束。这并非因为作者想发泄和放纵,而恰恰因为在常年的写作中,他的认知、思想,得到极大地扩展和提高。他像一名人到中年的工程师必须献身更复杂的任务。


2023年4月9日  北京

昨夜见到旅法学者陈力川及其旅居希腊的友人,后者送给我们每人一瓶“无名”葡萄酒。陈力川说,奥德修斯回家途中,遇见巨人,巨人问他叫什么,他说“无人”。后来奥德修斯用橄榄枝扎穿巨人眼睛,其他巨人问此巨人,“伤害你者何人?”巨人回答:“无人。”奥德修斯因此平安。陈力川说蓝蓝为此写过诗,说奥德修斯通过词语的秘密通道逃脱。陈非常健谈,讲话每每讲究对称,比如大自然公平,葡萄的产量大则保质期短,产量少则保质期长。比如海洋法和大陆法,一个规定法无禁止不追究,一个规定法无确认不可为。


2023年4月10日  北京

今日得知大悦城的单向空间要关门了,因为房租涨了。这意味着我日常生活最重要的目的地消失。我要在这个城市开始流浪。


此刻,是一个出发点,

无数条的道路在我面前展开,

通往数不清的未来,

但每天我其实只是沿着同一条路线,

走向同一家咖啡馆。

除此,我无处可去。


我们爱一个人就会觉得这个人在亮晃晃的未来,我们朝他走过去。我们不爱一个人,就会觉得他在黑沉沉的过去,双手死死拉住我们的脚踝,想把我们也牺牲在过去。


2023年4月14日  北京

跳水冠军全红婵入水时,会传出一声短暂、急促、意味着穿越同时意味着消失的响动。很像是精良的小车车门轻轻一下关上。或者冰箱门轻轻关上。


2023年4月29日  北京

加缪《局外人》里有一句“人只有一个妈”,类似的话是“谁没有一个妈呢”。提到妈妈我们怎么能不动情。看到《祷告》(卡瓦菲斯)这样的诗我们怎么能不落泪。读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们怎么能不悲伤。想起爸爸死了,又怎能不静止下来,为他默哀。我不否认,这样的动情,出自真实。更难否认的是,我们不动情,可能要付出一些代价,因此我们虚构或者说夸大了自己的动情。一些平时很有智慧、很狡黠、很敏捷的人,在别人煽这样的情时——比如说“人哪,只有一个妈”——很难不加以附议。我感觉他们在这一刻就像鸟儿一样傻了。

文学程式是一个框架,优秀作家“将情感和体验从自身中释放出来并融入文学之中”(弗莱语)。

发明:那些不肯出门的人总是说自己有这个病那个病,他们打牌喝酒的时候,这些病就消失了。


2023年5月5日  宜宾

今日获悉威尼斯大学的马克教授辞世。我去威尼斯时见过他,当他从水乡的拱桥上出现时,我发现他外表的每一个地方都被精心整理过,包括头发、领结,甚至西服上可能扬起的纤维。从穿着和礼仪上说,他简直是一个《追忆似水年华》里的人,但是丝毫又没有给别人压力。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喜欢接近他。因为他乐于充当别人的仆人。当时,我对着一棵树发呆,我已经忘记为了什么而问,这是一棵什么树。过了好一会儿,他追上我,说经过查找和核对,他确定这是橡树。


2023年5月8日 宜宾

闻万玛才旦去世,和众人一样惊愕不已。见过他一次,却像是同时见到两个他。一个是作为人格的他,一个是作为艺术的他。都格外的杰出。


2023年5月9日  宜宾-北京

《普鲁斯特私人词典》讲述了一则轶事,俄裔收藏家埃弗吕西谈定以八百法郎收购马奈画的一捆芦笋,但在实物交割时他却支付了一千法郎,几月后,他收到马奈画的一根芦笋以及马奈的字条:“还缺这一根。”《词典》还讲了《追忆似水年华》里的一件事,弗朗索瓦丝命令一个对芦笋过敏的女仆强忍着痛苦去削芦笋皮,只是为了能够尽快地解雇她。(见《词典》第31、32页)我想,在女仆削完之后,弗朗索瓦丝兴许会递过来新的芦笋,说:“还缺这一根。”

今天看电影《命运杀局》,内有一个情节,律师在封闭的办公室让右手和阴茎做了足够多的接触,使手充满臊味,出来后他就用这只手握男客户的手、摸女客户的脸,当他要接着摸女秘书的脸时,熟知内情的她退往一边,并用嘴角去吹没有得逞的手,好避开那股味道,在这过程中,她吹出的气流使垂落的另一边发梢飘扬起来。我怎能不想到,因为同样的来自嘴角的气流,某位足球球员刘海上的发梢也短暂地飘扬起来。“飘扬”或者“还缺这一根”就像桥梁将两地连接起来一样,将两件完全没有因果关系的事紧紧连在一起。它们属于比喻。比喻就是造桥。


2023年5月10日  北京

临终的四种表现:

一、眼睛骨碌转(唯有眼睛能够比较自如地传递想说的话);

二、要付钱给某个人(《普鲁斯特私人词典》云:苏格拉底交代给医药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似乎是要付它以毒酒钱);另:马塞尔•普鲁斯特吩咐身边人分别送一束花给莱昂•都德、比斯医生(名字类似于冷医生、严医生)。我岳父写纸条说要给姑姑们一些费用;我在想是否有死刑犯在处决前交代家人支付子弹费。此时法院人员说:“不需要的,国家会支付的。”他说:“没有必要国家付,我自己能付得起,是五角钱不?”他实际是用这番对话,在死亡和自己之间竖起一堵墙);

三、见到不祥者(《普鲁斯特私人词典》云:普鲁斯特出现谵妄,见到一个着黑纱的胖女人在房间,要人把她赶出去,并且去抓被子,想要躲进被子里);

四、想吃某样东西(祖父想吃蛋糕,结果买回后揉碎饵他,因已不能进食,被全部吐出;岳父想喝苹果汁、冰牛奶,并交代带吸管去,医生帮拿进去了。应该是用针管推进口腔,估计也未能遂愿)。

精神上的疾病:

一个人没有中风时,认为自己中风了,因此他是精神性中风;他中风之后,讳疾忌医,认为自己得的是精神性中风,并非真的中风。一个人不能确信配偶出轨,却认为对方出轨了,因此他是精神性被抛弃;确认出轨之后,不敢面对这一事实,认为自己只是胡思乱想。

未来和现在:

博尔赫斯讲述过两种形似的状态:一种是从现在出发,可以有无数条路线通往无数个未来;一种是从未来的某处倒着出发,可以发现有无数条路线通往无数个现在。两者都模糊不定(想到盛传是张宗昌做的一首诗:远看泰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若将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2023年5月14日  北京

今日徐兆正、刘绍禹相约游北海,我在意塔利餐厅喝咖啡等他们。老板是意大利人。我请他推荐一款正宗的意大利披萨,他推荐了菜单里最便宜的玛格丽特披萨。可真实诚。后徐兆正请吃北门涮肉。中途在中国书店购书《佳作丛书之一:出卖影子的人》,最后一篇文章是音乐家瓦格纳写的小说《朝拜贝多芬》,讲自己为了筹集去见贝多芬的路费,用两年时间为出版商写轮舞曲和拼凑的旋律(波特普里曲)。在步行的路上,遇见一位坐马车去维也纳的英国人,后者也是去朝拜贝多芬。此后他们在路上重逢三次。第一次是英国人的马车坏了。第二次和第三次是英国人在路上等他,为的是要捎上他。瓦格纳因为觉得步行前去更显虔诚以及并不喜欢这位英国人而选择拒绝。英国人两次都说自己已经等了好几个钟头。但他并没有为此向瓦格纳发泄愤怒。我想到存在一种可以用来归罪他人、要挟他人的手段,那就是对人说“我已经(为你)等了好几个钟头”。对方并没有要求你为他等几个小时,你自作主张为他等几个小时,于是这成了对方的罪。


2023年5月22日  北京

博尔赫斯:《永生》

关键词:供应过剩

小说促使我们思考一个我们永远也不会经历——或者说永远只在幻想和祈求中存在——的处境:永生。如果永生了我们会变成什么,或者说该怎么办。博尔赫斯演算出来的结果让人对永生心生畏惧,甚至把死亡当作难以置信的幸福。在一些长寿者那里,这种悲惨的结果其实已经出现了,那就是“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没有幸福,也没有惋惜。大量存在的是迟钝。应该说,“人都会死的”这一天意保证了我们的基本幸福。相反,“人不会死”则是在把我们投入永恒的地狱。

我在想另外一个问题。我们虽然不在个人的永生里重复自己,却在漫长的宇宙里重复自己。因为宇宙无穷无尽,所以我们不可能保证我们所看到的事物和自己,只出现一次。也许几十万年后,又一个我出现了。他就在这个时间写这段文字。我们这些精致的事物在宇宙中重现,就像那些粗糙、无意义的事物在宇宙中重现一样。因为基数足够大,一只在键盘上乱敲的猴子,将写出《伊利亚特》。同样,因为基数足够大,这个注定会死的我们,会在其他的时空出现,并且也死了。我们在某地喝到的认为再也不可能喝到的琼浆,将像芥川龙之介小说里写的山药粥一样,因为供应太多而让我们作呕。如果我们意识到,我们并不永生,却是宇宙里无数个会死的我们当中的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们里的一个),我们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汲汲于眼前名利了。我们怎么说呢,不再去想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2023年5月30日  北京

历史学家德博拉•E .利普斯塔特的非虚构作品《艾希曼审判》,想把汉娜•阿伦特“平庸之恶”说省略掉的欧洲由来已久的反犹主义情绪,恢复到阿道夫•艾希曼的动机中。他并不是一个机械执行命令的科层制小齿轮(按照这种方式阐释,就连他自己都成了受害者),而是一个积极、主动,总是超标完成任务并且总是不肯结束任务的犹太杀手。

董说《西游记》差的地方是人没有味道,形同纸片木偶。大意是孙悟空为鲭鱼精所惑,进入其所造之境,在这里有古人世界、未来世界、蒙瞳世界,有万镜楼、卦中卦,一会儿见项羽,一会儿见岳飞。最后被虚空道人喊醒。悟空也打死了鲭鱼精。坚定一个想法:玩圈套是走捷径。容易耽误自己。凭空来,也可以凭空走。不容易实在。博尔赫斯几乎已经取完它的利润。


2023年5月31日  北京

“提前现身的悔恨”。

对于那些有着犯罪欲念——或者说被犯罪欲念长时间控制——的人而言,想犯罪、犯罪、悔恨并非沿着线性一步步发展,而是混杂在一起。也就是说像一缸粪一样已经分不清彼此了。悔恨可能先犯罪到来。我们假设世界存在这样的事。两家——罗家和朱家——是世仇,一天,罗某朱某路上相遇,朱某毫无征兆地,大力向罗某致歉。罗某感到不可思议,觉得他们之间的恩怨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了结了。但事实却在他眼前发生了。其实这只是朱某的悔恨相对于他的犯罪先行了一步。当罗某走到某个转角时,朱某再次出现。看得出朱某准备很久,他熟练地杀害了罗某。一看就是经过多次排练。杀手沿着最经济的路线跑了。几个小时内都不会有人来到这现场。

蒙田:于我们而言,踩高跷是枉费力气,因为在高跷上也要靠我们自己的脚走路。而在世界最高的宝座上,我们也还是要靠自己的屁股坐着。

我想到我最近的写作,啰哩八唆,和踩高跷一样费力、缓慢、虚张声势、步履艰险、缺乏效率。但是如果让我们回到地面,那就又和普通的路人一样。


2023年7月4日  北京

想到,厄运猝然发生时,人其实普遍早有准备。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这也未免不是解脱。”可知,人其实不是对厄运没有准备,而是自始至终都做好了两手准备。有时候他做好了准备,而自己还不知道。

古文说杜鹃叫声像是“不如归去”。爱伦•坡《乌鸦》那乌鸦总是叫“never more”。


2023年7月12日  北京

今日昆德拉辞世。大批被他耻笑的人,以他耻笑的方式——也就是媚俗的方式——纪念他。

今天想到一个可以展开讨论的话题。昆德拉几乎用媚俗这一个词指代当代人犯的所有错误。媚俗是一种大众的愚蠢的疾病。卡夫卡也指出了集体所拥有的一种困境,那就是障碍。一种类似于性无能的,对社会的障碍。也就是说个人再也没有办法勃起。鲁迅则用了精神胜利法。今天我想到一个单词是合作或者暧昧。我发现包括我在内,绝大多数的人,他都没办法简化为一种性格。或者说一种人格,一种精神。如果可以简化的话。那就是他的这种左右逢源的暧昧。他什么都要,他什么都投票。或者说,他不见得什么都要,什么都投票,但他什么也不得罪。他的精神和行为已经展现出反对某个派别或者某个事物的痕迹。但是他又会口是心非地在他所反对的事物那里表示亲密的姿态!

他觉得自己不干净了。但是他又不想为自己的不干净付出点什么,或者说让自己接受某种来自自己的惩罚,相反,他找了很多的借口,甚至连借口也不找。他知道自己越来越没有价值,所以最后他混吃等死。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阿乙,1976年出生于江西瑞昌,曾任职民警、编辑,出版有《鸟,看见我了》等四部小说集及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早上九点叫醒我》《未婚妻》。获得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十余个奖项。作品被翻译英、法、意、西等语种在十余个国家出版。





END


出品:芳草杂志社

编辑:李 娟 陈 瑶

监审:邓 鼐

投稿:fc82627200@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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