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于漠河,2018年冬
「请听听歌」
雨落向山中。
这个季节的雨格外漫长,绵绵软软地在人心中覆上一层淤泥,不轻不重地裹着灵魂下陷。雾气深远,世间茫茫。
那日送别朋友,也是下雨。
回程途中,风雨后撤的痕迹划拉在我脸上,密密麻麻的冰凉与刺痒。我突然想起余秀华的一句诗:吹过我村庄的风,也吹过你的城市。
好像那种庞杂的忧伤又因这字句,而在风雨后撤中飘散。我的神经又都松懈下来,觉察万事如新,万事又如旧。
新雨盖了旧事,等来新的朋友。
在微妙的陌生与距离感中交谈,心却实在是渴望靠近一些的,又不知如何靠近。直到喝了酒,再度提起来到山中生活的缘由,提起多年以前,那些细碎的,痕迹模糊的过去。
他是我早许多年就认识的人,最初我才二十岁,生活仅由读书,兼职,与短途旅行组成。他已小有名气,因为休学环球旅行的经历而被一些年轻人艳羡着。
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记得夜里没睡的时候,我会和室友窝在宿舍小床上翻看他的账号,我和她说:如果我毕业之后能自由职业月薪五千块,我就不上班,我也要去旅行。我永远去旅行。
其实那时我并不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做到,只是好像酣畅淋漓地说上两句这样的话,就已经足够英勇。
后来我真的毕业了,真的能不上班就赚五千块,我想起那时的豪言壮语,在某个秋日辞了职,不发一言地,就真的背着包跑去旅行。
这一走就是很久,久到我和他在旅途中相识,成为还算要好的朋友,在漫长的时间之中里,一同去了不算多,却也不算少的目的地。
摄于印尼,2017年秋
在印尼的时候,我们去冲浪。我脚受伤瘸了一周,他骂骂咧咧,却扶着我吃喝玩乐一样不落;
有年我在泰过泼水节,他来找我,我们就坐在大卡车后斗上玩得浑身湿透。霓虹闪烁穿过我们,和他的朋友们,和我的朋友们,我们的世界简单明澈,没有忧愁;
在国内的时候,临时决定自驾去江西一座山上。那座山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路途遥远,我一路睡着醒来,穿过很多片森林公路。
那两年的我
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世界巨变,引发了个人的海啸。为了维持各自心中的「秩序」,我们都与从前大不相同。
但我们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轻盈而长久的关系。我们不太联系,是的,我们并不怎么联系。但我内心知晓,我们一直是朋友,从未变过。
他突然来东山探望我,在夜晚时抵达。
那时我坐在后院,忙碌了一天的身体有灵魂无法抵抗的疲倦。我看着陷入深蓝的山前月台发呆,久违的朋友们从远处走来,就像很多年前我们在旅途中见面那样张开双臂,浅浅地拥抱。
我们就那样在山中重逢。
好像也没有聊什么。
他们来得仓促,甚至还没订房,行李山下搁置一半。我领他们去照平那里看房间,确定住处后照平给我们做简单的宵夜,有牛肉炒辣椒,煎德式香肠。他们喝酒,我喝加了很多苏打的可尔必思。
他问我怎会久居在这?
我说旅途让我累得不行。
可哪里不是旅途呢?
我心里其实也知晓。
他又让我和他们的车一同往前走,我说不行,我被东山困住了。
他觉得很好笑,人怎么会被地域困住。
我就想起去年夏天我曾经发过的一条动态,我说东山束缚我,但我爱它。
我的爱高高地盘旋在这座矮山的山顶,往前俯瞰。是植物缠绕的房子,层层叠叠的人烟,幽深平静的海面。
更远之处也是山,我不知道山中是否有人也像我的远望一样望着我,我心里想,他看,便任他看。
这样一个小小的镇子之中亦有一个宇宙,山川巍峨,四季变换,时间流转。我的贫瘠与浅薄令我分不清,它与更遥远的美丽世界又有何区别。
因此,我被这样的自我而困在这。
但至少我现在精神非常放松啊,我情绪平和,对万事看得透彻,算是以前从未有过。
我继续和他说。
他说可是你看起来好累啊,你完全没有神采。
总比旅行的时候好吧。我这样嘴硬,却自身也是不确信的。
旅途中:开车去跳水
人类有这样的特质:
永远都在迫切地自我原谅,永远都在美化自己的选择,永远都在遗忘一些悲痛,只记得住漫长人生之中发着光的一部分。
我当然也是这样。
在我决意留在东山之后,最避而不谈的,就是过往那些真实存在又两手空空的快乐。我什么都未从时间中剥夺,我只是喝酒,恋爱,聚会,情绪充沛,大哭大笑,永远在尝试新的事物,永远在陌生的道路上。
旅途归来后,时间之中的那些,我通通还给时间。我只留下一种感觉,我连记忆都不想留。
次日,他们一行人出海钓鱼。
我把店交给小甲,离开东山,去了福州。五天后才回。
我记得福州很热,我同样开车去了海边。平潭县有一个又一个的渔村,插入云霄的风车,我们缓缓地跟随道路前行,偶尔停下车来看看花,看看海,吹吹风。
面对遥远的海域,陌生的人群,我又感到我的心在下陷,一只柔软触感的手包裹住它,往幽深的海底沉下去。
我意识到,我已经失去了年轻时那样敏锐的触觉。我只在万物澎湃而坚固的美丽之中,感受到一丝生命的流逝,和一丝隐隐约约的悲凉。
我已说不出:至少万物如常。这样的话。
没有这个至少了,从此之后,我个人的消亡,就是我璀璨的宇宙,与永恒的万物的消亡。
在福州,一个酒吧
再回东山,已是连日晴天。
山中清净,月台藏在小巷与阶梯深处,被许多往来的旅人短暂地停靠一会儿。我告诫自己,要以我曾经渴望得到的那种短歇为标准,为陌生的旅人创造一些他们人生之中片刻的细节。
我想为这样的缘分投入一些色泽。
于是,偶尔也有一些可以称得上美好的事在山中发生。
我想是的吧,事物是具体的,所有具体的事物拼成了我们的人生。
人生是浩瀚的原野。
此刻又是黄昏,写下上一句话的时候,我看向窗外,瓶瓶画的花束依旧在玻璃上盛放,而黄昏依旧为画布染上不一样的底色。
我笃定我生活在一种天然的美丽之中,我笃定这种美丽不会离我而去,即便我变得愚钝,迟缓,不再那样为宇宙的存在雀跃。
我的道路依旧在向我展开,远方永远都在等我再度回去。
我想,我会走向一片又一片的森林。
直到我彻底枯竭。
有一天,明媚的清晨,我会离开它们,我会离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