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山岛的第一个月,我见了一些人类。
他们看起来和我一样普通,一走上街就会被人群湮没。我们在路边嗦一碗粉或蹲着喝点啤酒的时候,会普遍地融化进背景之中。「哦,这是几个人。」
但每一个我见的人类,他们都很勇敢,他们的内心都正在进行一场战争。
我看到一句诗:反叛是望着一朵玫瑰,直到眼睛粉碎。如此温柔而坚决的抗争。如此浪漫的,和生活争夺生活的方式。
这就是他们。这就是我们。
这一篇记录这样的我身边的人们。
1.
我先去了贵阳,瓶瓶和小磊来机场接我,我们去吃深夜的小烤串,我立刻爱上折耳根。
他们是贵州人,但却选择去西藏阿里生活,已经有五年了。
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总在想,22岁的话,如果是我,即便再喜欢西藏,我可以做出去阿里生活的决定吗。
那是天大地大的边境,是人迹少至的地方。是几乎我觉得现代文明之外,另一套逻辑与法则运行的地方。
我在今年六月的时候第一次去了阿里,从拉萨出发,自驾有接近30小时的路程,我们包了一辆车,经过了一路人烟稀薄的城镇和大片的荒漠。那是最最物理意义上的边缘。
他们在家里备了氧气等我,休息一天后,带着我去转了冈仁波齐。
我说:转山冈仁波齐是我人生中最伟大的一件事。
但他们却已经转了好几回了。
他们利用漫长的年假环着中国旅行,因此我们才会在贵阳遇见。
我问瓶瓶:你会离开阿里吗?一直待在那的生活我想象不到。
瓶瓶说:不知道,可能有一天突然就走了。
我完全相信她说的。或许某一天,他们就会开着车,走那条边境的道路,然后离开阿里。
瓶瓶和小磊是靠佛很近的两人,因此我跟在他们身边,总觉得平静。
转山时我一路听着小磊身上传来的佛乐往前走,后来瓶瓶来景德镇找我,他们在自己捏的杯子上刻经文,画佛眼。他们身上有洁净的气质,一种空旷山谷里的气息,平和又十分遥远。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秩序,就好像转山的时候,他们有自己的节奏,有自己想要翻越的垭口。
我和瓶瓶
我和瓶瓶和小磊
2.
后来和车车碰面。
我们曾在东山和万宁碰面,这取决于他旅居到哪里。他开网店,直到他离开自己的网店之前,他都以为自己离不开。后来他决定离开,然后就开始旅居。
寒冷的季节就在温暖的地方,温暖的季节就去寒冷的地方。他说他住在贵阳是因为想和朋友们玩,在这一点上我们相似。
这一次我和车车终于开始大量地说话。
我们对生活有一样的热爱和一样的漠视,他总是觉得好无聊,我也这么觉得。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能精准地获取更多自由,即便已拥有许多人觉得自由的生活方式,我们仍旧被困住。
我和他说,我为何离开东山。他早有预料。
我们在他朋友的俱乐部看了《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这部电影,买了炸鸡但是没有吃,然后我们冒着小雨穿过小巷子,去吃了豆干火锅。在他朋友的家里,我们玩纸牌游戏,我们大量地消耗时间,在其中寻找一点乐子。
他问我,去清迈吗?
我说,好呀。
他说,那什么时候去?
我说,不知道。再说吧。
但我想我们依旧会在清迈碰面的。就在某一天,我们会像昨天才见面一样再次见面,一起溜达去711买些吃的喝的,然后我带他去北门听爵士,他会觉得无聊,会突然和我说:哎有个女生来找我,我们一起玩不。
我说好啊。然后我们会喝多,躺在绿化带的草地上。
他会说,还应该再努力多挣一点钱,触碰到更多一点自由。
我会说,是的。
我和车车
3.
白羽超从北方到南方找我,我们在杭州见面。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说可以叫她小白或者小黑,我说我有好几个叫小白的朋友,她说那就叫小黑。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白羽超,我觉得真好听啊,所以又开始直呼其名。
她是我在景德镇认识的朋友,正在那个阶段:逃课去旅行,用假期进入另一种生活,和遥远的土地产生连接,在空置的一切中进行思考。
她21岁。
我特别喜欢和她待在一起,我觉得我们总是在做一些很好的事。
她靠近河流,草地,靠近日落,土壤,她纯净,直接,善良,善于思考。
我们每次出门好像都不做什么,骑着电动车去很远的地方, 她给我介绍每一条道路,介绍气温的骤降,介绍她发现的小吃和好躺的地方。
她在景德镇的记忆也形成了我在景德镇的记忆,我觉得这是一件浪漫的事,两个世界上的陌生人,在一座小的城镇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连接。
像是命运一样让人喜欢。
她生活在北方,一个可能令她感到压抑的城市。但她依旧使用各种方式探索她自己,坐绿皮火车去陌生的小镇,逛菜市场,爬到高处等待夜晚到来,长时间步行,但并没有目的地的。
她在寻找什么呢?
我有时候会觉得,啊,等以后你就会知道,这种寻找将伴随我们的一生。
但我又不想多说这一句。
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比起我的世界,或者更有逻辑或者更加成熟的思考方式,我更愿意贴近她的逻辑和她的思考方式。那是更清脆的更动人的,我觉得更贴近自然本身的。
她的道路漫长,希望我们多多相遇。对于我来说,她也算是自然的一部分。
我和小黑
4.
川明是个画师。
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啊,但真正熟起来却是在我来东山生活之后,她来东山找我。
她是很内倾的女生,虽然她来找我,我们见面,发呆,说话,但依旧很有距离。她不会对他人提什么要求,也不那么表达自己,就默默地。
明明很瘦,第一次在东山见到她的时候,山上起风,我几乎感觉她要被吹走了。
后来她又来东山,我说你和我一起住吧。那时候我状态不太好,和人少有交流,每天都在HOKI装修,她就什么也不做陪我装修。一大面的墙都是她画的。
就这样直到她快走的时候,才和我少少地提起自己的困境。我才意识到,这个每天都在陪我工地打工的女生,正被一些本不配伤到她的事物伤害着,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抱着她。
我们一张合照都没拍,直到她走的那天,在山前月台,她说要拍合照发朋友圈。
我们才想起来拍张照片。
又很久之后,我说要来景德镇,她说她也有这个打算,然后我们约定一起来。
然后我在景德镇见到了她。
我们是室友,每天她比我早起,会去给我们所有人买好早饭。她一边上着陶课一边还上画画课,夜晚我们熬夜捏泥的时候她会提早上楼,完成自己的画画作业。
我们终于开始聊多一些话,好像等了很多年才等来这个契机。
我们有时候就坐在客厅,我吃着夜宵,听她说起身上遇到的事,我就想,怎么这么瘦弱和温柔的一个人,会要遇到这么多坏事呢。我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我的逻辑是个人化的,是强硬的冷漠的,我的逻辑安慰不了如此温和,被动承受的她。
她会突然和我说想要抱抱,我就会抱着她。
我常与人拥抱,但我从未如此希望,我的拥抱真的能有力量。
直到我们都离开了景德镇。
就在今天,我看见明明发微博说,在景德镇填充了她失踪一段时间的ego。说她一直在寻找的生活的态度和意义,她觉得自己找到了。
我又想起每一个她说宝宝,抱抱的时刻。就如同每一个给自己确定,以及信念的时刻。
如果我们像这样生活真的可以,那我们一定要继续像这样生活。
我和明明
5.
思雨和我一样离开了东山。
我们在同一年来到东山,同在东山生活,经营一间小店,又在同一年离开。
我们在景德镇碰面。
在东山生活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这么幽默的人,和她在一起真的太开心了。我们在捏泥的时候聊天,思雨和我说她的生活,从城市离开,去往小岛,觉得小岛真好,直到离开小岛。
我们一同思索未来要怎么做呢?
我们同样对捏泥着迷。
她说要在景德镇留下来,我说好呀我也要,但景德镇太冷了于是我逃跑。她还在那呢。
我说我们一起去万宁吧,我们在海边捏泥过冬,然后在春天回来。
我们可以在景德镇生活。
「得租两个房子,不然太密切了没有个人空间」已经思考到这里。
我和思雨
真正留下来的是猫猫。
她比我更早来到东山,在那里生活了好像有4年。她和我说,她最近也在艰深地思考接下来的生活,她说手摸着泥巴无论如何算是个好的开始。
我们都在「离开」的过程里,我们为何离开?
或许生命就是这样吗。
我决定离开景德镇的那天猫猫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每天捏泥就算超过12小时,我依旧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出喜欢的东西。捏泥的时候,像是在创造一种生活,我可以通过模仿别人的形状,网络上得到的灵感,似乎去创造一些什么,可是我无法创造出自己的东西。
我需要思考我需要什么,然后才能创造。
我想我喜欢自然,喜欢部落,喜欢流浪,喜欢信仰,喜欢那些边缘化的,伟大的但被忽视的一切。
我想那是我要去寻找的。
寻找,然后感受,然后我才能创造。
猫猫说她理解我。我知道她理解的。就好像虽然我们很少聊到各自心里的想法,但我觉得我也理解她。
我和猫猫
返程的时候闽北落雨,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捏泥呢。为什么会喜欢咖啡。
咖啡是土地里生长的东西,泥巴是土地本身,它们好像原本就应该出现在我的生命。
我又想起人生的「期待回归定律」,即便我们数次偏离期望的航线,即便我们广泛地尝试,最终我们都将在不停地争夺与放弃之中,重回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
人生对我来说,或者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过合乎本性的生活。
寻找与探索就是我内在的生活逻辑,所有的失序本身,就是我的秩序。我是秩序井然的一个人,在我的宇宙之中毫无意外地旋转着。
反叛,就是我和我的周身人类们,真正的命题。
6.
离开东山岛一个月后,我回到福建,我很久没有回家,在家里住了几天。
我思考接下来的生活,我想与土地,城市,自然,与人类产生更深更多的连接。我想要投入更加寻常而多变的生活中去,在每一种生活里短短地停留一些时日,而后再离开它。
我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会令我有巨大的缺失,我渴望爱,但短暂和密切的交集,无论如何与爱扯不上关系。
但我将仍旧选择这么做。
写作是我思考的方式,这篇文章记录着在这个月短暂的旅途中,我从我朋友们身上得到的能量。
我希望能把这些能量也带给你们。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如何我们正在战斗着,以各自或激烈或温柔的方式。我们像一个部落一样存在。
或许未来我会以某个时间做为单位,去进行一些新的生活尝试。
我会去哪里。我会做到吗。我这样思索着。
晚安朋友们,时日飞逝啊,请望向玫瑰,直到眼睛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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