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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京,此刻我坐在月台光线弥散的屋内,为你写下这封信。
大概三年之前你称人生为数个不特定纪念日的集合,你曾在许多夜航的飞机上写过关于它的回忆性文字,有关于旅行,关于自我,关于理想国与爱情。
今日又是生命结绳记事之时,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就此,聊上几句。
我有时觉得时间也是空间的一种,当年节用烟花四溢与灯火通明的夜宣告过去已逝,仿佛是时间正在空间中形成了新的空间,而我们,不得不在旧日毁灭之前走进那里。
新的空间好像是白色的巨大的空旷的,却隐隐有风声传来,我们紧紧拉着伙伴的手,希望不要独自一人继续这全新旅程。
因此,新旧交替之时,才需要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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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照例在山中举办了跨年派对,日子寒冷准备匆忙,本想并不会有人为此前来,却竟然真的有。那一夜我很累,久病初愈的身体无法支撑一些燃烧的热情,于是被慢慢烧尽。
深夜我时有恍惚,人群在月台往来,大声谈笑或步伐匆匆,在这旧时间与新时间的节点,形成某种与永恒近似的姿态。
我想到了你,小京。
这一年我几乎不再想你,我忙于应对创造带来的结果——维系,在诸事缠身中把没来由的情绪封存。我在成为一个更加稳定和坚毅的人,一如你从前对我的期望那样。
我很少再想起你,直觉你应当是在持续性地对抗生活,缝隙之中荼靡地生长或睡着,却从未在哪一个时刻,再去看看你。
我感到很抱歉,我是脱离了你的精神之后的产物,我却把你留在了过去的那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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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京我想起我们上一次交谈,在21年春天的时候,那封信由你寄来。
你说你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无论你多么努力,你永远也无法成为他人期待的那个人,于是你的生活才会充满错误。
你总是走在奔赴的路上,每一个目的地都有人等你,但每个人都会和你分离,你的人生充满了瞬间的确定与长久的虚无,你那样得到,那样失去,那样扫兴而归,那样无功而返。
那一天我指责你,我说你明知道太脆弱的人不会赢,为何却无法阻止自己走向脆弱呢?
你承受了我的指责,没做任何辩解。
可直到今天我才深深发觉,你拿脆弱的一颗心去交换世界所需要的勇气,并不比我这一颗坚定的心去建立一种渺小生活,会来得更少一些。
你是那么悲观的人,却一直在试图爱这个世界,你曾被世界那样深地抛弃,却还是敢为了一小些的爱再把仅剩的自我放弃。
你是无畏的。或者你也害怕,可从未有人对此有过任何觉察。
你有时会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居住很久,远离社会和人群,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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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京,我被我的建立绑住了手脚。
在走向全新的空白的时间的这一天,我并不真的感到多么快乐,我只想与你告解。
我看到我的道路被成片的真心覆盖了,我无法踩踏着这些真心往前再走一步,却也不甘心要留在原地。这是我新的矛盾。
这一年多来,我得到了很多帮助,因此,我告诉自己,不能辜负任何人。于是一切都在往更加稳定的方向走去,形成我半推半就的人生。
什么都很好,其实我也还好,在没有想起你的时候。可我总想起你说,我们永远无法成为别人期待的那个人。
我近来时有猜测,他们会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呢?理性优雅的,注重尺度的,擅于经营的,具备前瞻性的,精力充沛的,情绪稳定的,不为爱所困的。
昨夜我与朋友聊天,他指着月台同我说,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可我们的人生,你一早就知道,我们并不需要任何了不起的事。
我想起你年轻的时候,你肆意放弃多好多好的机会,在每一个成功显出雏形时立刻离开,你总是在陌生的事情里尝试,你失败,失败再爬起来,即便是你最爱的写作,你也从未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一名畅销书作家。
你并不富裕,时有拮据,也挣不到太多钱,但你从未让自己做任何不想做之事。
你从未。
你花大精力探索自然,与追逐爱情,你无功而返是的,但所有的关于我们生命的绽放的时刻,都发生在那时。
你被摧毁,废墟却生长野草,这多美啊。
小京,我开始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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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做一些事情,令我得以回到你的身边。
这个生命我还有许多想要触碰的部分,比如更多的城墙,更多的城镇,更多的海洋,更多的人类。我还是想要同你一起胡乱地生活,我想要像那时一样脆弱,我们总是哭泣,哭泣后写诗,我们的心里有一簇火,再一首一首地把那些诗烧尽。
社会或者道德不应该成为绳索,友情与爱情的存在不应该成为囚笼,我们应当在世界之中广泛地弥散性地存在,就和今日月台的阳光的一样。
月台真好,但人生怎会只有一个月台呢,小京。请你在下一个月台等我。
你不会成功的,我也不会。
你会得到快乐的,我也会。
请继续成为这样的人,小京。
我们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无论如何,我们深爱彼此,我们不会失散。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人生不再可怕了,新的一年,也谢谢你同我一起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