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麻雀未言及的晨
我消失在了公路上
我开着爸爸的吉普车 没有骑马
而你呢 乔桑
这是我22岁的写的诗,我那时总是幻想,我会在一个天光微蓝的清晨,背着我的包,走上一条寂静的笔直的公路,就这样消失在故乡,去往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后来我这样做了许多次。
因此有许多人事,许多曾被叫做「故乡」的地点消失在我的转身之后。我谈不上这种放弃是令我感到快乐或不快乐呢,我只是知道在那个时刻,我必须这么做。
此刻,就是又一个「那个时刻」。
1.
这是我在东山居住的第三个夏天。
第一个夏天我面对着一片废墟束手无策,硬着头皮去建造。
那个夏天特别闷热,我身上总是裹着大片的灰尘和土,清晨和工人艰难而琐碎的交涉,黄昏时我抛装修废料下山,起火烧院里杂草,凌晨三点我骑车到海堤吹咸咸的风。
我尝试一点点把城市的痕迹从我身体里剥夺。我总是整夜地看书与电影,目睹天光的坠落或潮水的升起,有人来到东山探望我,我们躺在被水浸透的沙滩上,他问我:你过得好吗?
我说我不知道。
第二个夏天我像一个被抽打着旋转的陀螺。山中景况时好时坏,人潮汹涌或者寥落,我守着我的月台,等待每一个人来,与我交换一杯咖啡的人生空白。
我那时才做咖啡师不久,较之现在更加谨慎和细致,我每天在店里待超过半日的时间,我和许多人长长短短地交谈,我们不涉及自身,一切均从机器里的咖啡豆出发。
我从此觉得咖啡是我生命中隐秘的信物。
那真是一个忙碌,热闹,令人无暇思索的夏天啊。我几乎在互联网上彻底地消失,却感到深深的沉入土地之中的幸福。我手握着一点点谋生的技术,活到26岁,终于不再那样风雨飘摇。
第三个夏天,也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也就是,我感到被生活困住的这个夏天。
我不知道是否人类就是这样,在拥有一件事物之后就会渴望其他,我拥有道路时渴望故土,后来一砖一泥地为自己造了,我又开始渴望道路。
整个夏天,我既无法再从售出一杯咖啡的过程中得到足量的幸福,也无法在或长或短的旅行里感到快乐。我好像陷入一种暗无天日的平静中,精神在精神中失踪。我一直试图在无解的生活里去寻找一个答案,我当然知道我找不到,可此时此刻,我别无他法。
于是,在某一天,或许就是前两天。
在我又一次和伙伴提起这件事,她说:我觉得你到了该走的时候。
你们知道吗,我常想致歉。
我是并不足够好的,我身心均有许多空缺。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却被这样多地爱着了。
晓婷和我说:你别这么有压力,不用顾我,你去做你想做的。
婷婷说:店里要做的事交给我们就好啦,你回到你的路上吧。
5子把店开在离我5米的地方,有时出现需要解决的坏问题,他就立刻变成月台的店长出面,而我被护在身后。
猫猫有时在月台待着,客人一来就会立刻窜进吧台开始操作点单。她知道我们所有的产品。
还有虽然忙碌但是信任度永远是100%,并且绝不回落的照平;和有事电联无事吃饭的我山新食堂智博那里。
两年多来,我的世界只有一座小山头这么大。我并不社交,只心贴心地认识这么几个人。但是他们有这么爱我呢。
他们不图回报地爱我。
谢谢我的朋友们。
2.
所以朋友们,我决定要离开东山了。
此刻,距离我第一次发布和山前月台有关的文章,已经过去了28个月。那一篇文章的题目是:我在东山的山顶租了一间房子,决定造一座灯塔|阿京酒馆二三事(跳转可看),我在那里写下了当这世上从未有山前月台的时候,我对山前月台的所有设想。
我曾花费生命中8个月的时间来建造它,而后经营已有20个月。
我今天重新阅读了那篇文章,其中有许多事我并没做到,甚至根本没有开始。我总是在经营这件事上感到费力,这是一件远超我能力的复杂工作,我所解决的每一个问题都没经验可支撑,因此手忙脚乱,束手无策。
但月台很好,她支撑着我,成为了她应当的样子。
我们在这个夏天接待了为数不多的人们,每个人在这里的停靠都是一种人生的交换,有些人喜欢她有些人可能并不,但海风会无差别地吹向每一个人,日落会无差别地在每个傍晚盛开。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这间店投掷了那样多我个人的意志,却能容纳那样多过路人,同时,也被过路人容纳。
这感觉就好像是这座山中,我将我建造成一座实体,我被这么多人走进与经过。
有一点袒露自我的羞怯,但是,袒露自我是好的,对吗。28个月的时间,我做这样一件事,像一个梦一样,我很勇敢,对吗。
3.
我来厦门纹了一个身。
朋友给我画的,小小的盆栽,蘑菇和在头上展开的云和星月,小小的细细的连接。
这就是东山给我的感觉,它像是我的一个梦。
我在这里呆着,被自然爱护,慢吞吞地生长,没人催我。大家给我浇水,风吹我,太阳晒我,没人管我开花不。
没人对我有所求。
谢谢大家对我没期待,没所求,接受什么也不是的这个我。还爱我。
大家那么爱我。
我这么平凡的,微弱的一个人,被爱长久而坚定地托起。爱是我生命中的神迹。
4.
可能在未来的半年,我还会常回来,在山上经营或做些什么事。
我想更多地做一些最初的文章里写到,但却没有做到的事情:派对/放映/分享/和关于自然和女性的一切。
那么,会有一天,我将离开得更久一些。
但我的旅途无论如何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不停行走,因为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而之后,所有在外感到疲惫的时刻,我都有我的岛。
我永远可以回到我的岛,我的天台能看到日落与月升,我会躺在这里一点点缝补我自己。
我永远在这里有伙伴与家人,她们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们分别走向彼此遥远的下一个阶段。
是很好很好的梦。
很好很好的梦。
关于闽南的一切,关于咖啡的一切,关于山的一切。
记得刚来山的时候,照平和我说:山会留下应当在这里留下的人。
那时候山上只有我们几个。照平,猫猫,5子,和我。这是我心里最接近家庭的样子了,由我的朋友提供。
而28个月之后呢,照平守着他的山头城堡光明顶,猫猫守着末日银矿,我守着山前月台,5子挨着我,守着他的夜莺事多。
我从未想象过人世能有如此独立,而美丽的相遇。很好很好的人生,很好很好的一切。
那么,让我们在未来再见吧朋友们。
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探望一下山前月台,留一点你的痕迹在这间屋子。
如果你没有时间,那也没有关系,我们会在世上的任何瞬间,遥远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