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我生命中最伟大的一件事:转山冈仁波齐。

文摘   生活   2023-07-06 19:45   福建  

236月,时隔五年,我在一个黄昏飞抵西藏,为去冈仁波齐。

这是我18年入藏时就扎根在心底的理想。那年我为母亲在高山悬崖的寺庙中点灯,曾听闻,转山冈仁波齐可洗净一生罪业,那是人们最接近灵魂的一段路。

 

我曾问过朋友,这世上神山圣地众多,为何唯独是这里。

她让我自己走一趟,便能明白。

从此,冈仁波齐便成为悬在我心上的神山。



冈仁波齐转山小记

 

1.

 

从狮泉河镇往塔钦的路途呈现出某种宽阔的美,云层压得极低,层层缕缕地落向远山。我拍了一些道路,在后撤的风声里想象冈仁波齐。

 


夜,拿到了将要同我转山的经幡。我要徒步30余公里,将它挂在卓玛拉山口最高的地方,远望冈仁波齐,为身边人祈福。


出发时天光未澈,我们打着手电追着人群沿着山走,既看不清路也看不见山,只循着藏民的队伍身后,探头探脑。

在某个瞬间,瓶瓶和我说:看,冈仁波齐。

 

这是我第一次窥见它的模样。那时天光泛起,山顶上的积雪折射出白光,整座雪山顶亮堂堂。我心里长舒一口气:这就是冈仁波齐啊。



我和cc一队,跟在小磊和瓶瓶后边。小磊一直拿音响播放佛乐,打着手电走在前边。我们就跟在他两身后,这样一直走到天亮。


跨越空荡山谷,路过悬崖的寺庙,我们抵达第一个补给点,曲古寺。

 

此时已经走了10km,吃过早饭后继续出发。天大亮,开始遇见冰河,遇见土拨鼠,日头盛起来,我体力不支,随地躺着坐着休息。



止热寺是第三个补给点,抵达止热寺意味着,我已经徒步20km,那是下午一点的时候。止热寺之前的那段路我们很久都没休息,缓慢而坚实地往前走,找到自己的呼吸后脱离了队伍,和周围环境渐渐相融。

 

体力消耗过大,但补给点实在没什么食物。喝了红牛,吃了碗泡面,出门消食时看见了整座冈仁波齐神山。

 

我就地平躺,觉得自己匍匐于神山脚下。



2.

 

听闻止热寺的清晨或傍晚能看见日照金山,但路途遥远,短歇后我们再度出发。此时是在20-30km之间,我早已接近力竭,又怕失了进度,不得不循着队伍往前走。

 

海拔开始变高,从徒步逐渐变成爬坡。我沿着山体碎石往高处爬,缺氧导致手脚发抖无力,在无数蹲下起立时头晕目眩,三分钟一歇。

 

山石横陈的窄路上,仍有阿佳在磕长头。她们将自己的身体全然匍匐于天地,虔诚地用额头触碰石体,而后缓慢起身。我经过她们时,会小声地说「扎西德勒」,她们也回我「扎西德勒」。

 

我大声喘气,很想哭,但没有。



后来,山中落雪。雪点细小而坚实,落在我的冲锋衣上,掩盖了我的视线。我恰好翻完这半座山坡,在顶处坐着歇了很久。

 

往前看是我的来路,它碎石遍布,窄乱坎坷,空无一人。往后看是我的去路,我的视线被雪掩得七七八八,只模糊看到一条方向。


那方向之中会有什么呢?我想要思考,又不知从何开始。

 

一如我的人生。



我起身,继续往山中走去。

 

经过天葬台,我面临着今日最后的10km,翻垭口,下垭口。

翻,那是一条不断向上攀爬的4km道路,说是道路,其实已没有路。山里有冰河,有经幡,有风雪,有乱石,和人们的一些脚印。

 

我沿着脚印走,一脚踩在碎石上,一脚陷入冰河里。路太滑了,我穿上了冰爪,以极缓慢的速度往上攀着。


转山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节奏,纵使我们一同出发,却会因为节奏不同而终将失散在途中。我逐渐一个人走,坐在山石上休息时,看见猫猫陷进冰河里无法动弹。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下走去找她。

 

后来的路,我们一同走。

两个人走,走得更慢了。

 

她显然是已近崩溃边缘,眼神涣散,几乎晕倒。但凭着一些意志力,一边休息着,一边往前挪动。我们大量地落后,并和所有人失散。

 

是傍晚时间,高原日头严苛,晒得头脸发疼。我确信我丢失了思想,我眼睛干涩,嘴唇开裂,大脑空空,只记得要往前走,不可等到天黑。

我已忘了我来神山是要做什么,我不再有任何余力思考所谓的生命,「完成」占据了我全部思想。


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发现我的人生一直是这样的:

 

总是怀抱着某种希冀去做一件事,总是被困难击溃,溃却终不后退,就这样神思空空地完成。逐渐汇聚成我混乱的半生。

 

我们终于翻上垭口,再度看见小磊和瓶瓶坐在石头上等我,我松懈下来,在石头上长跪不起。


我身前身后均是经幡飘扬,山谷空荡,却又因人类的祈福而不空荡。我的胸腔之中回荡着呼吸的声音,我终于知道我为何要出发。


是的,不为其他,就为了来到这里。

 

来到这里,在天地中挂上经幡。

祈求,我的人生自由,家人平安。


离开卓玛拉山口之前,我面朝天地磕了三个头,我躯壳中空空荡荡灌满高山之风,我什么也没想,只是默念「自由」。



3.

 

黄昏时我开始下垭口,在乱石碎冰中我偶遇了CC,便决定一同往下走。猫猫在我们身后更远之处,她被高原的太阳晒得体力不支,正在缓慢跟上。

 

爬下垭口,是一处冰河,被叫做慈悲湖。


行至于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冰面错乱地遍布着转山者的脚印,并没有路。我们穿着冰爪,跟错了一排冰面脚印,走一半时被对岸经过的藏族老乡大声叫停,于是折返重走一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冰,CC的鞋不防水,冰水浸湿到脚踝。

 

等走完冰面时,慈悲湖附近已没有人了。五千多的海拔,又是冰又是雪,天黑之后,冷得很快。


我们找了处石头,坐下等猫猫。

我们坐着等了一个来小时,在几乎就要崩溃的时候,终于看见她缓缓地走向我们。

 

我想过很多可能:她摔倒在下垭口的石堆,她陷在冰湖不能动弹,她中了暑气在途中昏迷。我的心一直在往前走到补给点找同伴来接她和继续在冰湖等待中矛盾,我很怕我做了错误的选择——

 

我怕我选择了等,却等不到人。

 

但还好等到。



接下来的路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三个无头苍蝇一般陷进夜色之中。


天已经黑了,那段路却是最模糊的,根本没有路,眯着眼看是莽莽荒原,脚步经过是碎石乱岗。也没有信号,也没有标识,也没有灯,也没有人。


已是夜里十一点,我打着手电晃到哪走哪,我才发现原来人类这样依赖「光」。


我想起从前和泰看过的电影,影片里说:有灯,就有人。

又想起当年点莲花灯时,小喇嘛说:你妈妈会好,灯不会灭。

我想起出发之前,我们在阿里的沙漠看到的星河,它那么亮,我的星座天蝎就在我正前方,我看得见属于它的每一颗星星。

 


我抬起头,看见雪山顶上,积雪折射着光,令夜泛出一些白。


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盯着石头走,盯着雪山走,直到我们走到一处悬崖,终于听见同伴们的声音,他们在崖底冲我们打手电,然后和我们喊,已在此地等了我们很久。

 

我看到他们站在那里,好像突然从混沌中醒来,在瞬间便崩溃了。

我剧烈地生气与害怕,哭喊着指责所有的人。

 

我质问他们为何这样?


明知我们是没有信号,没有地址,没有经验,并有伤员的几个人,为何直到天黑透没人到崖上来接我们。


我质问他们为何不担心我们,为何不着急。我问:如果我们最终没有找到这里呢,已近午夜,我们怎么办。


我不停地发出我的诘问,关于所有冷漠,无声,所有恐惧,和失散。




直到又一个瞬间,我突然对我的质问感到深不见底地愧疚。

 

每个人来转山有自己的目的,这是独自的修行,一人的道路。本没有人对我们负有任何责任。同伴有经验,已是一路帮助我们许多,我该担负起我自身的道路,就算走不回来,也是我独一人该面对的困境。


于是,我又开始和他们道歉。


后来小磊送我到茶馆,我点了壶清茶坐着,擦干眼泪,感觉浑身泄力一般,整个人化成一滩混着泥浆的冰河水,缓缓地铺陈开去,倒像不存在一样。

 

我开始疑心「存在」这件事。

我开始疑心「意义」。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哭。

我为什么等待,又为什么离开。



4.

 

第二日醒来,我发现我的右腿膝盖坏了,很疼。

但我们还有最后的20km

 

还是开始走,CC放慢了她的节奏等我,我紧紧慢慢地跟着。原本今日的路不那么难,有大段的上坡和下坡,上坡缺氧,下坡本该顺畅。可是我膝盖无法弯曲,一弯整条腿酸酸麻麻,像吃了一盆超酸的客家腌杨梅后的牙。于是下坡成为我的酷刑。


我走得慢,但一直在走,休息时捡了一些自觉和我有缘的石头。

 

路程过半后,我几乎感觉不到膝盖疼痛了,只觉得右腿酥酥麻麻的,倒也不算难以忍受。


这一日的风光好,长河,草甸,土拨鼠,遥遥的山,温和日头。我好像终于看见了冈仁波齐的模样,要我形容我好难形容,想了半天,只想出清白二字。

 

这是,清白之地。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逐渐又遇到人群,逐渐从深一脚浅一脚的冰河之中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我视线所及皆是光明,我想原来光明离我,竟然有这么近。


我想到了理想,我的理想当然如何远大飘渺都不过分,就如同冈仁波齐的存在。但我的生活,却须得我一点一点去建立,一寸一寸去发生,如同我捡来的石块。

 

来自于神山,却成为千万人脚下之路。

 


我可以一点都不害臊地告诉你们,我在行走的时候,知晓了我将要走向的方向。


我要更加善良,更加纯粹,更加清白。

我要专注于所有真正值得的一切,比如自然,比如真心,比如自在。

我要保护我自己,使之不被呈现破坏性的,充满污浊的一切所污染。

 

我想,我要学习像热爱自然一样热爱人类。

我要像转山之路一样清白。

我要疼痛但不放弃,危险但山高云低,路远却通往光明之处。

 

我突然想起,我和CC等待猫猫时的那处经幡,和那片冰湖。

它叫做慈悲湖。慈悲,又是什么意思呢?



5.

 

在第二日的傍晚,我走完了冈仁波齐转山之路。给膝盖贴了膏药,我们折返阿里,我才发现我的膝盖已几乎无法步行。


凌晨时,我坐上返回拉萨的车。



离开阿里的路上,我想起见众生,见天地,见自己。


我想起我在卓玛拉山口向天地磕头的时候,我心脏像被命运之手攥紧那样酸涩,呼吸之中,却有着世界上最清冽的空气穿透。


我想起路途之中,小磊一直放着佛乐,我跟在他们后面,在心里默念六字真言,默念了很多很多遍。


我想起我的第一个纹身,那就是六字真言。曾经,我23岁时,在拉萨,有一个藏族阿姨告诉我,六字真言就是万事万物最终的答案。

 

而我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想起在拉萨,海怪的酒馆里,CC哭着和我说,她本以为来到东山她会找到答案,但她没有。


而当时我告诉她:你要允许自己没有答案。

 

先往前走吧,往光亮处去。

有灯,就有人。



我想要更多地看见自己,凝望自己。

更多地安慰自己,同时也克服自己。

我想要更多地成全自己,我想要成为自己的清白之地,也成为自己的慈悲。

 

想谢谢什么呢?


谢谢在21岁那一年,突发奇想去了西藏的我。从此,西藏成为我的灯,我心底的潮汐,我未来将会发生的答案。


被西藏指向的这个人生,我很喜欢。



END
谢谢你阅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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