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听歌」
1.
前几日,我收到阿田给我寄的画。
如果你们还有印象,他是山前在试营业第三天的时候,来到的客人。
他们连续来了几天,每每坐在前院的吧台上喝梅子酒,度过黄昏。阿田是画者,几天里,陆续画了几张图,其中恰有,从他的座位上,目之所及的风景。
在他们即将离开东山的前一晚,我们终于开始聊天。那一晚,我给他们拍了一张拍立得,放在我小小的画框之中。
他说要把画送我,我说我也没什么别的好用于交换,就给你寄壶酒吧。
在阿田寄来的画中,有一幅来自他创作的一个系列——「沉睡神明」。我爱极。
神明匍匐在万般原野之中,此间空净透明,无一丝杂质。生命与生命在其间彼此依靠,紧紧咬合。
我曾经写过几句词,说:
我目睹爱的发生
如目睹神明的人
既虔诚又恐惧着
只存在一瞬
但无论是爱,还是生命,好像就是这样。
我们是瞬间的力与冲动,
而神明是恒久的洁与净。
我们是残破的情与荒谬,
而神明是全然的谅与容。
我觉得这像是某一种并不具体的思索,但好像它应当在漫长时间中持续存在下去。
因此,要来这幅画,并为它留下了一面墙。
2.
某日读书时,又看到一段文字。
是来自陈宁《交加街38号》中的一段话:
耶稣说的爱是无条件的、献身的;
奥修说的爱是能量的互动、是自由的、无束缚的;
昆德拉说的爱是机遇的、偶然的、命定的;
杜拉斯的爱是回忆的、纠缠的、伤痛的;
特吕弗说的爱是冗长的、日常的、善变的;
戈达尔说的爱是刺激的、好玩的、有今生没来世的、哲学的;
小津安二郎说的爱是温柔的、隐藏的、非爱的;
毕加索说的爱是经验的、性欲的、美好的;
夏加尔说的爱是圣洁的、救赎的、唯一的。
l'amour, mes amants, mon amour, aimer.
爱情,爱人们,我的爱,去爱。
而我将要说的是,
l'impossibilité d'aimer dans notre temps.
我们时代的爱无能。
我很爱这段话,甚至想在山前的外墙上用鲜明的文字将它绘出来。
却其实,对爱的理解,与它不一样。
我以为,爱是独立于我而活着的。
爱是一株并不漫长的植物,起芽,分枝,开花,结果,萎落。
爱有它自身的意志。
然而我仍旧为它的生长而感到雀跃了,如同我雀跃春日的抵达。
即便这个春天多雨,多雾,荒谬冷凝。
3.
而我想,你们或许并不知晓的是:
山前是爱的产物;
山前是一株植物。
它保持洁净与克制,
依赖爱而存活在这世界上。
它是家与远方之外的第三处,是一簇野玫瑰的根系,是自然之中颤巍的新枝,与你无所事事的灵魂所产生的某个瞬间的交集。
我有过固守故乡的时刻,亦有过太漫长的旅途。
我想我并非总好肩顾责任与家庭,或总能产生对这世界的足量好奇心,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既不想回家,也不愿往前再走一步。
我想要在森林里睡上一觉,花很长时间辨别一些小花,晒一整天太阳。
我想谈论诗歌,爱情,破碎的自我而不担心被鄙夷;我想要虚度光阴而不会感到焦虑,我想自我放弃,却不至于被世界放弃。
我想要一瞬间的,对「人世」的逃离。
于是有了山前。
缓慢延伸的花枝中空出一条小路,通往一扇玻璃旧门,走进去,是一些故人来访,停息又离去的痕迹。
它不做旅途,也不做归路。
不需要谁特地为它而来,也不需要有谁成为它的子民。
山前自有脉搏。
4.
山前对外营业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要对每一个抵达的人说,好久不见。虽然我记性颇差,大多时并不确信,是否有过照面。
我想在这个房子的腹腔,放满书,报纸,杂志,诗句,画作,涂满人们曾经短歇的情绪。留许多陈旧的枝桠,和昏暗灯光,供来客,在镜中,消磨一个又一个的下午和晚上。
我想要,让他们能够拥有一段洁白无瑕,不被打扰的好时光。
在他们的心底,留下友善的,浅浅一个浪。
我们就这样存在真好。
在时间之中产生片刻交集,一场雨一阵风,便可浇灭来途与归路的痕迹。你好像从未抵达这座山,从未见过我,但这座房子记得你,花圃里的月季记得你。
我们的照面,并不需要什么意义,你想停留,就停留吧。
你收拾好心情想要走,你就走。
宇宙浩瀚,山海无际,命运空空。
你我山前没相见,
山后别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