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桑,我很久没有给你写信。
我想和你聊聊九月。因为你曾经和我说,九月总是会像个结局一样在我们的生命里展开。
你也是在九月又一次离开。
而我的九月居住在我的小岛,悄悄地,没有告诉任何人。
今天我去山顶借冰块,看见照平冲过去抱他,他责怪我,说来探望我总是不在。
我端着口大锅嘻嘻哈哈地重复:是啊我总是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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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小岛很久了,就在去年的九月,和你说我要离开之后。
有的时候我们站立在一片土地上,并不意味着我们在这里存在。我们的脚掌和泥土之间那由鞋袜,肌肤造成的阻隔,令我们毫无办法,只能飘着。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回到岛上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那天我和妹妹骑车去海滩,一路上新的建筑和游乐设施,新的人群聚集地,那些看起来更浪漫或者豪华,更完善更周全的旅行景点和目的地,我竟然一个都不知道。
我说如果我要写一篇东山岛游玩攻略,大概会直接带大家回到三年前。
而我们其实没办法回到三年前。
因为新的事物的出现,也就意味着旧的事物的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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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以为我已经不喜欢小岛了。
就好像2021年那次我们见面,我刚刚爱上这里的时候。
我问你:我会永远爱这里吗?
你和我说:哪有人会永远爱一个地方。你说爱跟随时间流动这就意味着,爱不会长久。
爱不可能长久。
你说这是你离开我,去走自己的路的原因。
也是我离开你,去走我自己的路的原因。
那一天你还反问我:你还没习惯吗?
我没有回答你。
三年后,这个秋天。
我想问问你,你习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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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诉你,我遇见了新的人,我产生了新的想法。
因为她我似乎意识到,我们原本可以在旧爱那片土地上,去做一些新的事不是吗。
我在岛上开始尝试运动。每天很早就醒来穿过蓬勃的镇子的清晨,去上健身课。回来的时候我会停在菜市场,去买新鲜的虾和蔬菜回到山上做饭。
我第一次做了卤牛肉,大获成功!和妈妈展示了好一会儿。
然后我又做了第二次。
你是知道的。我以前从未享有过岛的清晨,醒来时通常已经是下午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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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把那一间原本留给自己的房间改成了女性阅览室。
我费尽力气把东西全部都搬走,然后把书全部都搬进去。我和妹妹搬来之前家里没用完的墙漆,刷在墙上,我还把我的床头柜和小椅子搬来。
我买了麻织的窗帘替换掉墨绿色那一块,近来台风茂盛,打开窗户的时候帘子飘起来,我望向窗外,那么那么熟悉的一片海,我几乎要落泪。
店里放了很多新的书,不同于我从前看过的,总是柔软地像化开的湖面一样的书籍。
新的书里,有一些文字那么尖锐,像血一样,逼迫我去面对一些会令人破碎的事物。我越是在现实里学习和感知,越是看见深处的社会,越是走到更远的城镇,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感觉到道路一次次像尖刀一样将我割开,我永远得在出发的时候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说:小京不要怕。
然而,我是愿意破碎的。
如果可以成为更有力量的人,我是愿意被摧毁,然后被构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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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学习成为一名向外表达的女性主义者。
我从前不爱说这些,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世上永远缺一个我,去说这些。
为女性说话的人永远都少一个,那必须是我。
我这样告诉自己,那必须是我。
乔桑我曾经和你说,我希望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姓名。
我希望我像一簇风,或者一片云这样存在,潦草地穿过平原,沼泽,森林,高山,湖泊,与海。
潦草地穿过城市,村庄,穿过爱的人的肩膀,轻轻地停留一下。
她会感知到我吗?
她不用感知到我,我会感知到她。我曾经这样跟你说。
但是我现在希望,我和道路一样,也是一把刀子。我得在时间的土地上狠狠地,深深地划上一道。
我得创造一些沟壑出来,我得用我干净平整的指甲,去往那淤泥处挖。
我有想要保护的人,乔桑,即便我尚未知晓她们的姓名,但我总有一天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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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得有欲望,特别有,你看见我一定会吓一大跳。
我想要赢,想要钱,想要说话很大声能被听见,想要建立很多空间,那些空间能隔绝坏的一切。
我做白日梦,我想当然,我希望我的夏天会更久,更久一些。
我想问你,如果我又一次失败了,一身泥泞地去到你的身边,你会抱抱我吗?
你也许会说:你看,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吧。
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即便我们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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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将走向你,作为我的理想之一。
你那么自由,那么浪漫,你像是山顶上最亮最遥远的星星,你和我说秋天的时候要死掉啊春天的时候要复活,人要遵循四季规律。
你和我说日落的时候要哭泣啊,等待黎明晒干我们的眼泪,你让我像真正生长在自然里那样活着。
你说轻轻地,轻轻地,我们和世界之间,不要有重量。
然而我发生了变化。
我要有重量。
我就是要在那些我曾经爱过的地方重蹈覆辙,即便所有人都离开,我偏要把我们曾经想象过的一切都创造出来。
我还有想要紧紧握住的人,我从未主动伸手向谁,但我在学着攥紧对方的手腕,我不想放她走。
我要去更贫穷的土地上看看,也要去更高的山。要去更寒冷的天气里,也要一头扎进从前畏惧的人群。
我曾经那么卑怯。你知道我的卑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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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爱。我还是觉得人活着如果不爱,就失去了乐趣。
即便爱会结束,爱让人疼痛,爱让人不敢爱;但爱会开始,爱会跟随时间流动,爱会让人敢爱。
我觉得我真荒唐。
但没有办法,乔桑,我好像从20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我们就聊过这个话题。
我是一个永远渴望被毁灭的人。
就像你永远渴望生活在更远的地方。
你去了更远的地方,而我付出爱,不断地将随时摧毁我的权利交付出去。
事情的发展和我们想象的不同,你一如既往,并未更加茂盛。
而那些不被你留恋的一切,都在我心脏里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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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结束了。
我再次出发,我还是害怕,偶然之间会想起你来。于是寄信给你。
我们不会在路上见面。